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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品 【菊韵】茶香满镇(散文)


作者:瘦马 秀才,1353.4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7679发表时间:2022-04-17 11:50:30

【菊韵】茶香满镇(散文)
   老家气候温润,且多山、多丘陵,特别适宜茶树的生长。故乡有山的地方多半就有茶园,有丘陵的地带必有茶园。俯瞰散落在故乡山丘上的一片片茶园,它们就像镶嵌在故乡山水间的一块块翡翠。
   近水楼台先得月,老家人自然而然就养成了爱喝茶的习惯。家里来客,主人应“吹风掸凳”,立马给客人沏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这是老家人最基本的待客之礼。即便邻居来了,主人也会客客气气地奉上杯热茶,若不奉茶,就等于下了逐客令。邻里产生纠纷,邻居上门理论,若接过主人的茶杯,便是冰释前嫌;若是一个不泡茶,或泡了,另一个不接茶杯,这“梁子”便算结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能有几个懂得精深玄妙的茶道?但几乎每个爱喝茶的马镇人,都遵循着约定俗成的茶礼。
   喝茶人多,镇上的茶馆也就应运而生了。我小时候,马镇只有一条明清时修建的老街,不足二百米的街上竟有四家茶馆。天刚放亮,四家茶馆生煤炉的烟雾便相互缠绕,薄薄的烟雾笼罩着马镇,像似给小小的马镇涂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不到六点,马镇周围喝茶的、卖菜的、买菜的、吃早点的……便陆陆续续来到马镇,早醒的马镇就像一个热闹的大集市。集市的嘈杂声和浓郁的茶香,如同涨潮时的潮水漫进了小镇的角角落落。
   马镇茶馆的陈设很简单,门面房里支起几条长板条,板条边上放些凳子,几把大茶壶、一大筐茶杯、几个煤炉,这些几乎就是茶馆的全部家当。马镇临江而建,有个挑水的汉子,加上一个勤快,且能说笑的妇人,不要花多大的本钱,就可以在马镇开家有模有样的茶馆了。
   一个“茶头”(一份茶叶)六分钱,开水不用钱,而且专门有人续水。若不换茶头,花上六分钱,茶客只要有兴致,就可以一直喝到茶馆打烊。
   茶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茶客是不许用自带的茶叶。茶馆里用的都是马镇本地产的绿茶,虽然品相、名气无法和名茶相提并论,但制茶的每道工序都是纯手工的,茶园用的肥料也是地道的农家肥,善良的马镇茶农从来不让茶树沾上半滴农药。用马镇茶叶泡出的茶,口味酽冽,香气四溢,加之价格便宜,马镇本地的茶叶很受马镇人青睐。
  
   二
   茶馆是马镇老汉们最惬意的地方。一年到头,茶馆里也难见到几个喝茶的后生,妇女孩子进茶馆喝茶,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在生产队,妇女若身体不太好,或受家务的羁绊,可以常年不参加生产队劳动。男人则不同,只要干得动,就得下地苦工分,小病大养,在村子里是抬不起头的;男人干不动活,多半离起不了床的日子就不远了,农民是没有退休一说的。不过,生产队对老年男社员是有特殊照顾的,比如,上午九点前,六十岁以上的男社员可以到马镇喝茶。马镇是区政府所在地,是全区的经济政治中心,当时,一个区下辖七个公社。人老觉少,公鸡刚打鸣,七里八乡的老头便兴冲冲地涌向马镇。因为有了茶馆,马镇才越发显得热闹。
   那个年代,老年人着装都差不多,进了茶馆,一样的座位,一样的茶,没吃早点前,茶客们很难分清谁富谁穷。可茶客们一吃早点,人的“三六九等”就一目了然了。普通茶客,要杯茶,街边买根油条,或买块大饼,就是一顿蛮不错的早餐了;条件好的茶客,则不紧不慢地在油条上裹上一张千张,或是从容不迫地撕开大饼,在大饼里放块臭豆腐干,这样“奢侈”的早点,好似一下子让这些茶客的身份变得显赫了,他们哪是在吃早餐,分明是在摆谱,他们吃早点的架势简直可以秒杀一切,一张千张、一块臭豆腐干,就让这些茶客收获了满满的优越感;若是好不容易才凑够茶钱的茶客,则吧嗒着旱烟,连茶水带苦水一同往肚里咽,茶馆吃早饭时,是这些老人最压抑、最窘迫的时刻,一根油条、一块大饼、一张千张、一块臭豆腐干,叠加起来,对这些老年人来说就是一座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的大山。时间不长,早点吃完,茶客们的优越感和窘迫感也就随之消失了。茶客们又扯起了东家长西家短,或“咀嚼”些道听途说来的东西。说话声、喝茶的吸溜声、抽烟的吧嗒声……便从烟雾和茶雾相互交织的茶馆传到街上。此时,茶客们又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讲者洋洋得意,听者津津有味,即便出现因见解不同,吵得面红耳赤的场面,也大可不必惊慌。这时,善于察言观色,又能说会道的老板娘便出来打圆场,茶未凉,争吵者又和好如初了。开茶馆,若是缺少了一位“阿庆嫂”式的老板娘,这茶馆是很难开好的。三四遍开水续过后,杯中的茶水变得很淡了,老生常谈的话题也如同这茶水一样寡味。生产队还有活计,茶客们茶杯一推,留下满地的烟灰和痰渍,拍拍屁股,各回各村了。
   下午,茶客们都在地里忙活,大集体时,生产队除过年,是没有休息日的,即使“磨洋工”也得在地里耗着。假如常有休息日,闲不住的村民保不准又会整出啥“幺蛾子”来,万一整出根“资本主义尾巴”,那还得了。那时的土地承担着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双重重任。土地是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依靠,同时,也是一条捆住他们手脚的无形锁链。
   一到下午,马镇的茶馆也基本处于打烊状态。游狗若无其事地在街上闲逛,看到不顺狗眼的东西,游狗会轻吠几声;老猫趴在沿街的门槛边打盹,连小虫爬到眼皮,也懒得动一下;三两个退休老头则闷声不响地聚在一块下棋。下午的马镇很安静,静得就像一位木讷而羞涩的村姑。早上的马镇人流如潮,下午则扔根棍也砸不到人,两时段的马镇简直判若两地。
  
   三
   马镇距我所在的村子有三里路。小时候,我即便兜里没有一分钱,也会隔三岔五到马镇溜达一圈,看看马镇街上的吃食,听听茶馆里的吵嚷声,闻闻从茶馆飘出的茶香,我就如同“茶客老爷”(老家对茶瘾很大人的戏称)又添上一个新茶头般的兴奋。一旦有钱,我便马不停蹄地往马镇跑,若有三分钱,就到路边炸块小饼;若有二分钱,就到供销社买块糖;若只有一分钱,就在路边糖水茶摊上买杯糖水喝,马镇的吃食,是留在我小时候味蕾上最美的味道。儿时,除了过年,我口袋里几乎没有装过五分钱,也从未有过“隔夜钱”。
   我所在的高中坐落在距马镇街南不到一里的丘陵上,而我家在马镇的北边,马镇那条小街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除了交学费时,口袋里也很少有过一毛钱。区办高中,考大学“剃光头”是寻常事,但学校从来没有放弃过要我们考上大学的梦想,老师总想着要从我们这些“铁渣”里炼出几块好“钢”来。沉重的学习压力压得学生昏天暗地,东西不分,南北不辨。我路过马镇,也失去了看马镇吃食、闻马镇茶香的兴致了。马镇街上的一切好似与我没有半点的关联。
   上高中不久,有一位很漂亮的初中女同学,她没考上高中,在马镇街上开了家理发店。这让我对马镇这条小街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因怕和她碰面,一走进马镇,我便低着头,屏声静气地快速穿过马镇老街。那情形还真有点像敌后武工队穿越鬼子封锁线。说是初中同学,其实,我只和她同学一年。我初中是在大队小学上的,原本小学毕业,我们要到离大队部十几里地的学校上初中。大人心疼娃们起早贪黑,在路上奔波。遇到刮风下雨天,孩子不到家,做父母的心便一直悬着。大队领导一合计,就在小学增设一个初中班,老师还是教小学的那帮老师,学生上到初二就算初中毕业了。不知何因,公社办了两个初三班,大队初中成绩前五名的同学可到初三班继续“深造”。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结识了这位漂亮的女同学。她是马镇人,是城镇户口,在我眼里,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城里人。其实,她的穿着打扮和村里的姑娘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她穿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也整理得服服贴贴的。我说不清楚,同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为什么就那么好看呢?她是那样的清纯质朴,有时,我觉得她就像一棵散发着清香的茶树。而我一年四季总穿着一双满是泥垢的解放鞋,好衣服也穿不出好样来。好好的裤子,常常穿成一条裤腿长,一条裤腿短。每次遇到她,我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状的局促感。当时,我是班里的物理科代表,收她作业本时,我只盯着她的鞋,连她的脸都不敢看一眼。回想起来,同学一年,我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四
   高中毕业,我就离开了故乡。后来,我上了军校。每次放假回家,闲来无事,我都会到马镇转转。军校离家有四千多里,远离故乡,我才懂得,原来故乡是有温度,有重量,有血有肉的。放假一走进马镇,我好似就触摸到了故乡的心脏。可快到理发店时,年少时落在心头自卑感就会“沉渣泛起”。每次走到她的理发店,我的呼吸就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我依旧像年少时,屏声静气,头也不抬地匆匆穿过。因为她的存在,我到了马镇,竟成了一阵掠过马镇老街的轻风。
   军校毕业时,绕道回了趟家。一个男同学见到我时说:你放寒假到马镇,理发女同学在她的店门口看见你,人家大声喊你,你连头都没抬一下,她说你当了军官,架子大不理人了。同学话音未落,我额头上便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若是听到心中“女神”主动喊我,我岂能不回应她。不跟她解释清楚,我从此还会心安吗?我如同小时候兜里有钱时一样,一路小跑奔向马镇。可到了理发店,我慒圈了。店里只有一个染着黄头发,穿得花里胡哨的小伙子在拾掇。这里哪还有我女同学的影子?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调整气息,等气息平缓了,我才走进理发店。我客客气气地问店主:“老板您好,请问原来店主去哪了?”见我不是来理发的,小伙子懒洋洋地说:“我是个外地人,我是从房东那里租的房子,至于以前这铺面是谁租的,我一概不知。”说完,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捧着茶杯,自顾自地喝起了茶,茶杯里飘出的茶香肆无忌惮地钻进了我的鼻孔。人家已下逐客令了,我再傻愣愣地杵着,就太不知趣了。我悻悻地离开了马镇,一个满是青涩的误会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那天,从“黄毛小子”杯里飘出的茶香是我记忆里最难闻的茶香。
   后来,听说她嫁给一个精明帅气的警察。我的那位女同学不但漂亮,而且还很“旺夫”。丈夫工作很勤勉,加之老婆持家有道,从不让他为家事分心。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女同学的丈夫已升任某局局长。我的那位女同学也已儿孙绕膝,日子过得很舒心。我真的想象不出,临近暮年的女同学现在是什么模样。容颜随着时间散去是一种必然,她当剃头匠时的单纯或许也随着她远去的美丽青春,消失殆尽了。这段与她从未蒙面的漫长岁月,让我和她的青涩误会变得微不足道了。
  
   五
   细细想来,我上高中后,自己就没在意过马镇的茶馆。现在,马镇建起了新街,新街的建筑富丽堂皇,在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这样的建筑显得有些奢华了;马镇老街也重新装修,修旧如旧,翻修后的马镇老街比我年少那会更显古朴典雅了。改头换面的马镇老街,让我对马镇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生活在熟悉的环境里,人们往往只在意生活,而忽视了身边的风景,马镇人很快就适应了马镇的变化。随着马镇商业中心转到新街,马镇的老街变得冷冷清清,它就像一位被马镇人打入冷宫的佳人。
   我过几年就会回趟老家,只要回到老家,都会和亲友去马镇。父母一过世,回老家总是火急火燎的,到马镇不是吃饭,就是购物。细细想来,我竟没有在意马镇老街还有没有茶馆。餐饮店浓郁的香味充斥着我的嗅觉,马镇的街上,已闻不到茶香了。现在,老家人喝茶之风犹胜以前,我笃定地认为:马镇肯定有茶馆,而且绝不止一家,但六分钱喝到茶馆关门,早已成为马镇的“绝唱”了。
   我特别喜欢喝茶,年纪越大,对茶的依赖也就越强。每天都离不开茶,茶也越喝越浓,常常是半杯茶叶半杯水。我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虽然喝了那么多年的茶,但对茶俱丝毫不讲究,不论紫砂壶、玻璃杯、瓷杯、还是不锈钢杯,只要能泡茶就行;对茶道中的“和、敬、清、寂”也只懂得点皮毛。一口浓茶下肚,只觉得心肺好似被清冽的泉水清洗过一般爽快。我喝过很多品种的茶叶,但喝来喝去,还是觉得故乡的茶能提神,一看到茶叶盒产地上写着“马镇”两字,我的眼睛陡然一亮,茶虽未泡,人却已动情,茶香一起,我就陶醉了。
   我并不是说其他地方产的茶不好,也没有刻意说马镇的茶叶有多好,只是儿时马镇茶馆飘出的香味,早已积聚在我的心中,我的心里早就布满了故乡的茶园,清明风起时,芬芳的茶香就会盈盈满满地溢出。我一闻到马镇的茶香,仿佛故乡的山山水水,年少时,故乡的林林总总就会浮出我的心海。试想,这世上除了马镇的茶叶,还有哪种茶叶能让我产生这般的情愫?
   我无数次路过马镇,但我从来没进马镇茶馆喝过茶。现在,我也快到六十岁了,即使在生产队那会,我这把年纪,也是有资格坐在马镇茶馆里心安理得地喝茶、吃早点。倘若有一天我回到马镇,我一定要到马镇的茶馆坐坐,点杯茶,用千张裹着大饼油条,大饼里再夹几块臭豆腐干。静静地喝茶,静静地听茶客们聊天,有滋有味地吃着早点。我好想让马镇的风,让马镇的小街知道,我曾经到马镇的茶馆喝过地道的马镇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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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的这篇散文,从家乡的茶园到马镇的茶馆,字字句句浸透着对故乡的无限热爱和真挚的情感,乡愁在茶馆里飘出的香气里,在饮茶人简单的早点中,在初中女同学的理发馆……因为热爱故乡,所以故乡的茶有着不可代替的香味,且香飘久远,侵入到作者的骨髓里。马镇茶馆是作者故乡的缩影,是游走在梦中的千山万水。一篇满载乡愁的文,文笔细腻,读来很感人,推荐给大家欣赏!【编辑:叶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204240003】【江山编辑部•绝品推荐20230417第0020号】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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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文友:远近        2023-06-14 16:11:55
  从另一个角度去写乡愁,既写了故乡的思念,又把故乡的茶文化推广宣传了,可谓一举多得。以茶香穿线,把故乡的记忆串联起来,鲜活的人物跃然纸上,浓浓的思乡情让人泪奔。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回复11 楼        文友:瘦马        2023-06-16 17:35:52
  谢谢老师的关注和鼓励,遥祝夏祺!敬茶。
回复11 楼        文友:瘦马        2023-10-24 21:19:43
  谢谢老师美誉,遥祝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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