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读不完、说不尽的千古奇书。我非常爱看《红楼梦》。
　　 整部书的随便哪个章节，哪个片段，都代表着中国古典小说艺术创作成就的最高峰。而第二十三回里“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的情节和画面，常常让我喜不自胜，沉浸其中。就像台湾著名作家蒋勋在对这段文字的评价那样：“这个画面实在太美了。”
　　 正是这实在太美的画面，让我在满足精神享受的同时，每年的阳春三月，都要驱车回到老家，亲自观赏那成片成片的桃花园，亲自体悟那“落红成阵”的人间美景。
　　
　　 一
　　 老家的桃花园，自记事时起，就是我儿时的乐园。
　　 说来也怪，那个年代，生产队的果树园，就像一道亮丽的风景，时时招引着大人孩子光临观赏。尽管其品种除桃树以外，还有百分之七十的苹果树，几乎占据了距村子足足有一公里路程的所有沙石地，但我却独爱桃花园。
　　 许是这粉红的桃花是最早以华丽的盛装迎接春的到来吧！每到成片的果树刚刚露出一点小嫩芽的时候，不大的桃花园便开始装扮起苏醒的大地。只需两三天时间，粉红色的桃花如羞红了脸的小姑娘，齐刷刷地攀上了横七竖八的大小枝头，笑迎春阳普照，随风载歌载舞，一个个调皮地招蜂引蝶：有和蜜蜂亲吻的，有与蝴蝶谈心的，有干脆挣脱树枝，学着蝴蝶和蜜蜂的样子，随春风飞舞的。
　　 可它们毕竟不是蝴蝶和蜜蜂，刚一离开树枝，就飘荡荡地滴落大地，再也没有盛开在树枝上的粉嫩与水灵。
　　 每每看到这种情景，我们这些小伙伴，便生出怜悯之心，待花瓣刚一飘落大地，就赶紧捡起来，装进篮子里或衣兜里，拿回家，晒在太阳底下。等晒干后，收起来保存好，便是上等的桃花茶了。
　　 那十几天，我们天天在桃花园里玩，有时是五六人，有时是十几人，最多的时候可多达二十几个人，男男女女，花花绿绿，追逐嬉戏，沐浴阳光，把个迎春怒放的桃花园映衬得花团锦簇，生机勃勃。尤其是当那些随风飘舞的桃花瓣，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时，高兴得我们跑得更欢，玩得更起劲，恨不能在这有限的时光里，让童年的天性绽放得更加灿烂。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稍纵即逝，还没等我们跑够、玩够、疯够，一树树盛开的桃花便飘落殆尽，留给我们的只是麦粒般大小的青嫩桃子和小爬虫似的绿色嫩芽。
　　 至此，观赏桃花盛开和捡拾花瓣的日子宣告结束，桃花园里的所有乐趣在我们的恋恋不舍中画上了无奈的句号。
　　
　　 二
　　 我们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等待是漫长的。即使看过桃子成熟，吃过甜到心底的桃子，我们也并不感到快乐，更没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唯独那满树满园的盛开桃花，一次又一次地诱惑着我们。
　　 因为，在那一次次地追逐嬉戏中，有着太多太多的故事和回味……
　　 有一年，大概是在我十三四岁的年龄吧，情窦初开的我已经对男女之事多少知道点什么。尽管心里非常愿意和女同学共赏桃花，共捡花瓣，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两小无猜，有说有笑，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不单是我，和我同龄的小伙伴们，个个如此。每次和女生待在一起，很平常的一句玩笑，也会让我们这些男生害羞得面红耳赤，而女生们却一点事没有，依然落落大方，有说有笑。
　　 但不管怎样，在这万物复苏的桃花盛开之际，浪漫总是伴随着我们这些男生的天性在创造性的发挥。
　　 那阵子，我们虽然肩负着挖荠荠菜和捡桃花瓣的任务，但只要一看到几个女生加入其中，准有一两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发出怪叫，或者将捡来的花瓣抓一把猛地撒向女生，口中同时大喊一声：“天女散花喽。”
　　 于是，那飘荡在空中的桃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了女生满头满身。她们便即刻尖叫起来，其中一个大方的，一边抖落花瓣，一边大声嗔怪道：“你们怎么这么自信，竟把自己比作天女，不害羞。”
　　 一句话，说的我们几个男生像丢了天大的面子，一个个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看到这种窘景，我假装寻找荠荠菜，慢慢地移到几个女生跟前，趁她们不注意，抓起一把花瓣就向她们撒去，以同样的语调大声嬉笑道：“娶媳妇喽，耍媳妇喽。”
　　 在场的每一个伙伴，谁也没有想到我会来这一招，就连我自己也惊讶哪来这么大的胆量，竟喊出农村娶媳妇时的惯常用语。
　　 这让刚才丢大了面子的几个男生顿时欢呼起来，扯着嗓子齐声喊道：“娶媳妇喽，耍媳妇喽。娶媳妇喽，耍媳妇喽。”
　　 阵阵喊声在桃花园里飘荡，惊得鸟雀到处乱飞，羞得桃花纷纷滴落，气得几个女生，个个涨红了脸，像满树满园的桃花般好看。她们不但不和我们争吵，反而“呼”地起身离开，向着桃花园的另一头跑去。
　　 事后，几个男生佩服地问我：“你怎么会想出这个绝招，一下子就把她们打败了。”
　　 “什么绝招呀！不就是娶媳妇时常用的话吗？”我虽然嘴上谦虚地说着，心里却如喝了蜜似的甜。
　　 “要不是你这一招，我们可就把人丢大了。”几个男生感激地看着我。
　　 “没事，只要有我在，咱们就不会吃亏。”我依然自吹自擂得信心满满。
　　 就这样，我们这些无拘无束的少男少女们，在桃花园这块散发着乡村气息的土地上，度过了最快乐的少年时光，留下了至今难以忘怀的美好记忆。
　　
　　 三
　　 但是，那个年代，我们无论如何不会知道，有着和我们同样年龄的贾宝玉，会悄悄地来到桃树底下偷看《会真记》这件事，更不会知道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精彩对话和如泣如诉的爱情故事。我敢说不单是我，我们中的每一个同学，没有人会看过《红楼梦》，甚至连《红楼梦》这本书是什么都不一定知道。
　　 因为，在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根本不可能看到《红楼梦》之类的旧书。
　　 直到进入改革开放以后，各种以前看不到的书籍纷纷进入人们的视野，成为每一个渴望学习的人的丰富精神食粮。
　　 那个时候，尽管《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书籍早已为人们所喜爱，但《红楼梦》还是因为其故事的家庭琐事和不易理解，很少有人去看。直到被拍成电视连续剧并全国性地热播后，才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和喜爱。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接触到《红楼梦》的，并一口气看了三遍。尽管对里面的诗词歌赋、故事情节、人物关系略知一二，但仅仅只是个皮毛，深层次的含义根本不懂。就像台湾著名作家蒋勋在他的《蒋勋说红楼梦》一书中说的那样：“《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把《红楼梦》当成自己的业余必看书籍。一有时间，就抱着去看，哪怕每次只看一页，也绝不中断。
　　 为了加深理解，我在看书的同时，结合电视剧的回播，一起品味。如此坚持着又看了两遍。虽然还是只知个皮毛，但对其中的有些章节和情节有了较深的理解，有的甚至铭记于心。尤其是贾宝玉沁芳闸桥边桃树底下偷看《会真记》的片段，每次看到此处，都情不自禁地融入其中。曾幻想着有朝一日坐在桃树底下也偷看《会真记》，幻想着那盛开的花瓣也落个满身满书满地，幻想着有个心爱的女人陪我一起捡拾花瓣和埋葬桃花于泥土之中。
　　 可是，自从有过少年时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桃花园里挖荠荠菜，一起捡花瓣，一起追逐嬉戏，一起撒花瓣取乐的情景外，没有一次是静静地坐在桃树底下看过书的，更不用说和心爱的女人一起在桃树底下甜言蜜语了。
　　 直到后来参加了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尤其是农村的整体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成片成片的猕猴桃园、苹果园、栗子园、桃园等经济作物占主导地位时，我才在每年的阳春三月，带着家人一起回到老家，再一次欣赏自家园里的桃花盛开：我们会对着盛开的桃花，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尽情地合影留念；尽情地猫着腰，穿梭在桃树与桃树之间，任片片桃花随风落在头上身上；尽情地打开记忆的闸门，吟诵尽可能知道的关于桃花的诗词歌赋：什么《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什么南朝萧纲《咏桃》里的“初桃丽新采，照地吐其芳。枝间留紫燕，叶里发轻香。”什么唐朝杜甫《江畔独步寻花其五》里的“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什么宋朝辛弃疾《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里的“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什么唐朝刘禹锡《再游玄都观》里的“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什么唐朝崔护《题都城南庄》里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偌大的桃花园，我们就这样无拘无束地欣赏着、嬉笑着、吟诵着、拍照着，直到玩够了、玩累了，才欣然回家。
　　 虽然我没有像贾宝玉那样拿本《会真记》在桃树底下“从头细玩”，也没有捡拾花瓣并埋葬于泥土的“岂不干净”，但我们却有着另一种不一样的浪漫。
　　 这浪漫犹如一壶醇香的美酒，甜了我的乡情，甜了我的爱情，也甜了农村日新月异的快乐时光。
　　 如今，此刻，在新冠疫情依然肆虐中华大地的时候，我无法走进大自然，走回老家，去欣赏那一年一度的满园桃花，只能又一次借助《红楼梦》，看“落红成阵”，享沁芳闸桥边那树盛开的桃花，不也是极美的一件事吗？
　　 二零二二年四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