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遗落在池塘的童年(散文)
我家的老屋在村子东头,老屋的后面是条街,街的东北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农田靠近村子这边有一方池塘,池塘很大,差不多能装下四五个足球场。冬春季节,池塘干涸,像一只干枯的眼窝,日夜仰望着天空。记得小时候我问父亲,这个池塘什么时候有的?父亲说,他也不知道,他小时候,它就在这里了,只是没这么大,也没这么深,后来打坯盖房,人们都从这里起土,于是这个池塘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深,终于成了现在的模样。
童年时代,这里是我的乐园,枯水的时候,在这里挖野菜、捉蚂蚱,有水了,就和小伙伴一起逮青蛙、粘知了,有时还顺便偷人家种的瓜果解馋,可谓“无恶不做”。长大后,由于读书和工作的缘故,我四处奔波,后来在异地定居,渐渐远离了家乡。我和家乡就像被掰开的两段藕,中间有藕丝相连。偶尔回老家,池塘都是必经之地,每次从那里路过,我的目光总会被它牵引,看着它,莫名的愁绪便从心头泛起,那愁绪如烟似雾,在心间缭绕不绝,这愁绪大约是对逝去流光的眷恋吧,因为我童年的一段时光曾经遗落在这个小村庄,遗落在这片池塘里。
记忆最深的是那年暑假,雨水特别勤,北方的雨粗犷,脾气暴躁,完全没有江南烟雨那样的濛濛柔情。小暑节气一过,隔三差五,天上就会来一次电闪雷鸣、乱云飞渡,紧接着,滂沱大雨就哗啦哗啦地垂落,不大一会儿,浑浊的雨水像小溪一样争先恐后地从百十条深巷中冲出来,汇入大街,街道上的雨水便迅速涨高,有时能漫过大人的小腿肚。村子东头最低洼,落到整个村子的雨水像大河一样翻卷着浪花向这片池塘滔滔奔流。池塘入口处的土路早已被连日的大雨冲毁,形成一条犬牙交错的深沟,滚滚浊流从深沟处一跃而下,像黄河壶口大瀑布似的跌落沟底,爆出巨大的轰鸣,浊流沿着深沟继续奔涌,从此百川归塘。如此这般,要不了几次,整个夏天,沧浪之水便在池塘里荡漾不已,干枯已久的眼窝终于在夏天长出了灵动的眸子。
池塘有了水,就有了青蛙,有了青蛙,就会有捕蛙者,我们这帮小孩自诩是一群捕蛙高手。大雨过后的晚上,池塘里早已蛙声一片,晚饭前,小胖和阿辉就和我约好,吃完饭一起去池塘那边逮青蛙。想逮青蛙,光靠两只手是不行的,需要制作一种简易的工具——“梭镖”。我心急火燎地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根毛线针粗细的铁丝,用钳子夹牢,放进灶火里烧红,拿出来放到铁砧上反复锤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然后再烧,再锤…….直到铁丝的一端被锤打成红樱枪头的模样。再跑到北屋,从破旧的桌子底下拿出那块青色的磨刀石,把红樱枪头磨的锃明瓦亮,最后用两根细铁丝把它拧紧在竹竿上,“梭镖”便做好了。
当我拿着“梭镖”一溜烟赶到池塘边的时候,小胖和阿辉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和我一样,光着脚丫,只穿一个裤衩。池塘的四周和陡坡上种着许多树,有槐树,有杨树,有垂柳,这些树都是住在池塘岸边的人为了保护自家房屋栽种的,现在已长大成林。树下面成片的紫穗槐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它们的花特别像紫色的狗尾巴草,招摇地挑在枝头。怕惊动青蛙,我们小心翼翼拨开灌木丛,蹑手蹑脚地穿过紫穗槐,毛绒绒的紫穗槐花轻柔地滑过我们裸露的脊背,又酥又麻。树丛下面是一层青草,我们趟着青草,草叶上的露珠滚落,打湿了我们的双脚。走出紫穗槐丛林,就来到水面附近了,靠近水面的地方,被来这里玩耍的人们踩出一条窄窄的小路,光溜溜的,白天能看见没有被踩踏的地方都长满了湿滑的青苔,小路的下面就是幽深浩渺的河水,水边有几棵柳树,它们长长的枝条垂到了水面上。
月亮出来了,金黄的一饼,静静地沉在水里。村庄和池塘都被笼在这淡烟似的月光里,像一个静谧的梦。耳畔此起彼伏的蛙鸣,远处隐隐约约的犬吠声和鸡的啼叫声,还有手执“梭镖”的我们,都陷进这个朦胧的梦境里了。
夜晚天气凉爽,睡了一白天的青蛙钻出水面,蹲踞在水边草丛里一展歌喉。我们能从青蛙的叫声中准确地分辨出哪只是金线蛙,哪只是黑斑蛙。“呱呱”叫,声音响亮而清脆的是金线蛙,因它背脊上有三条金黄色经线而得名,而声音低沉,叫起来打嘟噜的则是黑斑蛙。
循着青蛙的叫声,我们三个顺着水边小路悄无声息的接近它,一步,一步,一寸,一寸……离它越来越近了,感觉清脆的“呱呱”声就在耳畔了。突然,不知谁无意中碰到了紫穗槐枝条,“唰啦”一声响,警觉的青蛙立刻静默下来,目标丢了!我向后挥挥手,示意他俩蹲下来,慢慢往前挪。我屏住呼吸,把“梭镖”摆成随时攻击的架式,一边挪动一边睁大眼睛在草丛里搜寻,却丝毫看不到青蛙藏身何处,只好又往前挪了一下,正在这时,就听“咚”的一声,有东西跳到水里了。原来青蛙就躲在我脚边的草丛里,它察觉到危险的来临,逃了。整个水面抖了一下,荡起一圈圈涟漪,水里的那轮圆月碎成无数片金波,晃得人眼花缭乱。
像得到警讯似的,四外青蛙的叫声嘎然而止,周围一片寂静,一丝凉风吹过灌木林,在池塘里游来荡去,袅袅不绝。蚊虫也来凑热闹,在我们身边嘤嘤地飞,我忽然感觉身上奇痒难忍,一摸,脊背和胸脯上竟长出好多大包,原来我已经被该死的蚊子叮了无数口!怪刚才注意力太集中,没有察觉。小胖也在后面低声抱怨道:“哥,咱们走吧,这里蚊子太多,痒死了!”我说:“再忍一会儿,一会儿青蛙又该叫了。”果然,过了片刻,池塘里又蛙声四起,我们三个就像狩猎的原始人一样,提着“梭镖”继续在河边搜寻。月光朦胧,树影婆娑,青蛙就藏在草丛的黑影中呼朋引伴,可是,每每我们贴近青蛙的时候,它就“咚”的一声跃入水中,逃之夭夭。我们总是慢它半拍,等它入水后才提起“梭镖”在水中一通乱刺,哪里能刺得着!眼见月上中天,我们仍一无所获。
如此几次,我便沮丧起来,小胖和阿辉也泄了气,刚来时的兴奋劲都烟消云散了,俩人一个劲儿地打哈欠。阿辉说:“不如咱们回家吧,我是偷着跑出来的,时间长了我怕我妈担心。”可我还没有玩尽兴,不想就这样回家睡觉,逮不着青蛙,玩点别的也行啊,玩什么呢?我突然想起池塘北岸的半坡上有一片菜园,那菜园也就一个畦大小,像块梯田似的挂在北坡中间。菜园是村里看树护林的老乔头开荒种的,白天上学从那里路过,我还看见他在那里锄草,里面种着西红柿、黄瓜、甜瓜和豆角,这季节大概长熟了,趁夜深人静偷几个西红柿和甜瓜吃多好!我把主意说给他俩,俩人登时来了精神。小胖说:“对,就偷他的,那是公家的地,凭什么他在那里种东西,这不是占公家便宜吗?”
阿辉也控诉道:“老乔头最不是东西了,那次我在路旁树上折下几根枝条喂羊,被那老家伙看见了,手里掂根棍子追了我两条街,一边追一边骂,骂我兔崽子,说刨地三尺他管不着,就是不能动他的树!还吓唬我,要把我绑起来,切!管得真宽,树是他亲爹啊!”说着,阿辉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做坏事也需要有“正当”的理由,他们俩“同仇敌忾”,好像老乔头真得十恶不赦似的。我们绕过池塘,转到了北坡,像三只地鼠一样溜到那片菜园里。月光下,影影绰绰地看到滴溜圆的西红柿半掩在叶子底下,可是辨不清红绿,我们就蹲下来一个一个的捏,发软了,差不多就是熟的,揪下来放到田埂上。甜瓜只能靠摸索了,我们顺着瓜蔓,瞎子一样在匍匐在地上乱摸,只要摸到有拳头大的就揪下来,也顾不上生熟了。
阿辉边揪边吃,咬一口西红柿,吐了出来:“呸,呸,是酸的!”一扬手,丢进池塘里。又拿一个甜瓜在肚皮上胡乱地擦了擦,只咬一口就叫起来:“哇,哇,苦死了,苦死了!”,又丢进池塘里。他开始发脾气,一脚踢倒一棵西红柿秧,又要把甜瓜连根拔掉,我连忙制止了他。虽说老乔头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对我还是不错的,前几天我从这里过,他还摘了个熟透的西红柿给我吃。咱馋嘴偷几个吃就算了,哪能给人家斩草除根呢。
阿辉又尝了几个西红柿,说没熟,都是酸的,就蹦着高向池塘里抛西红柿撒气,不料用力过猛,一下子从菜园里跌了出去,在陡坡上翻了几个跟头,“扑嗵”一声,掉进了河里,溅起一片白亮亮的水花。我和小胖都大吃一惊,吓得魂飞天外,我们都不会凫水,怎么救他!阿辉在水里胡乱地扑腾,挣扎着喊出一个字来:“救……”,后面的字来不及说出口,就又没入水中,一忽儿又浮出水面,喊出第二个字:“命!”紧接着又沉了下去,开始拼命地挣扎……如果再不想办法救他,眼看就要淹死了。
怎么办?叫大人是来不及了,情急之下,我想起了竹竿,可是竹竿只有两米多,而菜园距水面有三米多高,根本够不着!眼看他越扑腾离岸边越远,再不想办法就更来不及了,我急出一身汗来。正在这时,我借着月光发现陡坡下面靠近水面的地方有棵擀面杖粗细的小树苗,阿辉落水的地方离那里近!只要抱住那棵树,把竹竿递给阿辉,他就能得救,可万一救他的人没抱住树,也会掉进河里淹死。来不及多想,只能冒险一试了!想到这,我急促地对小胖说:“小胖,你扒在地上,用竹竿拉住我,把我送到坡下面,让我抓住那棵树!快点!我让你松手你才能松手!”我攥住竹竿的一头,小心地往下溜,边溜边使劲扭脖子盯住那棵树,尽量冲准它……终于,我溜到了树跟前,猛一转身,单手抱紧了那棵树,我喘了口气说:“小胖,松手!”。
我把竹竿伸向水里的阿辉,大声喊道:“阿辉,抓竹竿!”也不知慌乱中的他听没听到,万幸的是,他挣扎了几下之后抓到了竹竿,我连忙一点点把他往回拉,他的头便浮在水面上了。阿辉死里逃生,爬上岸以后惊魂未定,浑身哆嗦着,抱住这棵柳树苗干呕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喝了好几口脏水!”小胖见阿辉没事了,便打趣道:“阿辉,看见水龙王没,他没请你到水晶宫坐坐?”我瞪了他一眼,怒道:“你小子是不是西游记看多了?”我拍着阿辉的后背,助他把喝进去的脏水吐出来。
差点闹出人命,原本的好心情都烟消云散了,我们闷闷地往家里走。大街里,乘凉的人们早已散去,整条街洒满月亮的清辉,寂静无声。我们刚拐过弯,迎面急慌慌地走来一个人,待走得近了,才认出是阿辉妈,原来她不放心阿辉,跑出来找。她一眼看见阿辉,什么都明白了,上前一把掌拍在阿辉背上,一边拍打一边训斥:“又去玩水!又去玩水!说过多少遍了不让去,就是不听!哪天淹死你就老实了!”阿辉挣脱他妈,一溜烟跑回了家,阿辉妈哪里知道,她的儿子刚才真得差点淹死!我和小胖感到很尴尬,撒腿跑开了,阿辉妈的声音在后面追了过来:“你们俩兔羔子,告诉你们,那塘里有水鬼,再去那里玩,水鬼就把你们拖下去了,再也见不到你们爸爸妈妈了,听见没?”
“听见啦——”
当我再次忆起那夜的情景,时光的脚步已经走过了几十年的岁月。最近回老家探亲,依然从这里路过,正值暮春季节,池塘的坡上坡下已绿草葳蕤,草地上依然是那片树林,有槐树,有杨树,有垂柳,只是粗壮高大了许多。农田里春风浩荡,小麦吐穗;池塘岸边槐花飘香,柳浪如烟,池塘还没有蓄水,依然像一只干枯的眼窝,仰望着天空。我正看得出神,忽然从对岸的林子里冒出来三个小孩,他们穿过树林,嬉笑打闹着跑到池塘底部,又我跟前跑过,好像根本没在意我的存在,他们雀跃着、追逐着绕到了池塘的东边,纯真的笑声渐渐远去,我微笑着目送他们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还有一起长大的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