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院子里的时光(散文)
一
前几天看了朋友买的一套房子。房子在一楼,临街,带有一个六十平方的院子,院墙外有两株桂花树、一株白玉兰,桂花还未开,白玉兰开得正欢。朋友对这个大院子很满意,准备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摆一张泡茶的桌子。在朋友的院子里转悠着,生出亲切的感觉,勾起了一股乡愁,想起了家乡的老屋也曾有过一个院子。
家乡在闽西的一个小镇。老屋是爷爷建的,青砖灰瓦的建筑。院子在厨房后面,院墙外是一条土路,土路的另一侧有几棵桔子树。院子不大,一半做了猪圈,剩下的位置放了两个猪槽,于是所剩的空间变得十分有限。开始我并不喜欢这个院子,总觉得院子就该种花种草。虽然这个院子一点也不漂亮,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占据了我们的生活,与我们的日子紧密相连。
早晨,青烟在瓦上摇曳,阳光还未抵达人间,院门外的土路上,偶尔有一两个手扛锄头的男子走过。晨光里的小镇显得非常安静。我们家的院子却很吵闹,那是家里养的十头猪在叫,它们饿了。待奶奶把猪食煮熟,母亲就提起一桶桶猪食倒满两个猪槽,再打开猪圈的门。那些猪急切地冲向猪槽,各自占据着一个有力的位置,吃得“吧嗒”“吧嗒”响。看到每一头猪都吃上猪食,母亲安心了。当猪槽的猪食快没有时,母亲又赶紧添上。母亲对这些猪照顾得很用心,我们几兄妹一年的学费、过年的开销都指望着它们呢。只要工作不忙,猪的一日三餐,母亲必定要亲自喂。看到猪一天天长膘,母亲特别高兴。
猪吃完食,便会出去溜达,院子顿时安静下来。
这时,奶奶也做好了早饭。母亲顾不上吃饭,先忙着打扫院子。地上沾了不少猪食,显得脏兮兮的,还散发着一种气味。若变干,难以清理。母亲先用水不停地冲洗,再用竹扫把扫去污水。把院子打扫干净后,母亲才肯吃饭。猪每天要吃三次猪食,母亲就得打扫三次。母亲把下班的闲暇时间都奉献给了猪。为猪忙碌,母亲甘之如饴。别人到我们家来玩,都夸我们家的院子虽养了猪,却还那么干净,真是难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有一个勤劳、爱干净的母亲。
夏天里,有月亮的时候,母亲喜欢在院子里剁猪草。
猪草一般是南瓜藤、南瓜,还有水爬莲——一种水草。小镇的东面有一个池塘,到夏天会疯狂长满水爬莲,浮在池塘上面,碧绿一片,像一朵朵盛开的莲花。猪爱吃水爬莲,全镇养猪的人家都爱到池塘里捞。水浅时,走到池塘里捞。水深时,就坐船。一般是男人干的活,但父亲在县城上班,所以捞水爬莲的事多是母亲在做。水爬莲有一个特点——触摸到它会使皮肤变痒,须戴手套。母亲从不要我们沾手。母亲剁猪草的时候,奶奶就坐在一旁陪伴母亲,聊聊家长里短。月光皎洁,洒落在瓦上、地上、奶奶和母亲的头发上,像落了一层霜。静静的夜,母亲剁猪草的声音很有节奏感,和着虫鸣,铿锵不乏温柔,回荡在小镇的上空。
那时,我的目光总是喜欢追随着母亲,看到母亲的身影,心里就踏实。而母亲很多的时间都在院子里劳作,所以慢慢地我对院子也生出了好感。我觉得母亲在院子的劳动场面像一幅画,母亲是画里最动人的一道景致。
二
年底,家里杀猪也是在院子里进行。
黎明,星子在天空妖媚地闪,深入骨髓的黑占据天空大地。我们家的院子陷入空决绝后的喧闹中。
院子里灯光很亮,母亲请来的杀猪匠手持杀猪刀坐在一张长条凳子上,一幅冷峻的模样,像一个准备奔赴战场的战士。爷爷、父亲、母亲、大哥精神抖擞,雄赳赳地冲入猪圈,各自用手紧紧拽住猪的四条腿,把猪抬出。猪的美梦被主人意外打断,发出恼怒的叫声,却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一条不归路。猪被放到院里早已摆放好的木板上。猪似乎意识到什么,奋力挣扎,腿拼命地蹬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撕碎黎明的寂静。爷爷似不忍,手上的力度变小,猪扭动得更加厉害。二哥的眼角糊着眼屎,从厨房的台阶下冲下,奔向院子,趴在猪上面,嘴角泛出得意地笑。
杀猪匠把刀挥像猪的脖子,潇洒之至,那动作让我想起武侠片中的侠客杀敌的场面。寒光一闪,猪发出一生中最后的尖叫,像汽笛鸣响,像狂风挤进峡谷,震耳欲聋。
猪杀完,院子里一片狼藉。父亲和母亲拿了半头猪去市场卖,剩下的半头留着自己吃。
奶奶在院子里处理剩下的半头猪。三层肉用盐腌制,准备用来做腊肉、腊肠。骨头扔进大锅里,爷爷用小火慢慢煨。
那天早上喝到了猪肝汤,下午还啃到了猪骨头。那些天,频繁吃到油渣、肉皮,美滋滋的日子,好喜欢家里杀猪。
享受到了猪带来的舌尖享受,我突然爱上我们家的院子。若无这个院子,养猪、杀猪定不方便。镇上有些人家就没有院子,猪圈只能盖在离家远一点的空地上,喂养猪不便不说,晚上老担心猪会被人家偷去。而杀猪呢,只好借人家的院子或门口的空地使用。我庆幸我家有一个院子,给母亲省了很多时间和精力。
冬日里,猪该杀的杀,该卖的都卖了,猪圈一片空荡。漫步在院子里,顿觉清爽和安静。可惜冬天没法种花,否则我真想叫母亲种上一些花草。我想象着母亲在花间走过的样子,一定很美。
三
冬日的院子,成了晾晒场。
一入冬,奶奶除了会做腊肉、腊肠,还爱做些萝卜干、酸菜等,以弥补冬日饭桌的匮乏。
奶奶每天一早起来,就会先走到院子里,看看天空。然后喜滋滋地说,看这天,今天有好日头。然后奶奶就赶紧把挂在厨房的腊肉、腊肠、萝卜干、红辣椒等一一捧出,像捧着自己的孩子,小心拿到院子里晒。奶奶晾晒这些东西的时候,不要我们帮忙,说我们做事粗心,不是掉到地上,就是晒得歪歪斜斜,难看。奶奶做事严谨,哪怕挂一条毛巾也要力求好看。奶奶爱美。
竹竿上是腊肉、腊肠;厨房、猪圈的檐下挂满红辣椒;猪圈的瓦上、院墙上搁着几个大笸箩——里面铺满萝卜干。一种富足的气息从院中喷薄而出。我觉得冬日下的院子是一处斑斓的风景。最爱看红辣椒,被风一吹,袅袅娜娜,招摇着万千风情;那鲜艳的红,让灰扑扑的小院变得明亮,让清贫的光阴有了温暖的底色。冬日的时光,因为这些干菜而变得有了滋味和盼头。
料理完家务活,奶奶就会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里,边做着针线活,边照看这些干菜。奶奶怕猫来捣乱,怕狗把竹竿弄倒。家里的院墙矮,猫很容易爬上去。院门是个小铁门,有着很宽的缝隙,狗轻易就能钻入。
隔壁的张奶奶会过来找奶奶说话。两个老人就坐在冬日的阳光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从油盐柴米说到小镇的风土人情,从现在说到过去,说到伤心处,奶奶和张奶奶的眼角会渗出泪。聊到中午,张奶奶方才回去做中饭。
在时光的砥砺下,萝卜干从丰润转为清瘦,红辣椒由饱满而变得干瘪;腊肉、腊肠变得发硬,不动声色地冒油,以隐约的肉香给人以致命诱惑。这时,我们也放了寒假,没事喜欢在院子里转悠,在腊肉、腊肠底下钻来钻去,仿佛看到吃肉的好时光向我们涌来。奶奶也不责备我们,她洞察到我们的心思,坐在一旁慈爱地看着我们嬉戏,眼神里是欢喜,是期待。奶奶也盼着腊肉、腊肠早点晒干,好给我们打打牙祭。
读高中时,母亲的单位盖了宿舍,我们家分到一套,筒子楼,两层,我们家在二楼。除了大姐,我们几兄妹都跟着父亲在县城。宿舍离老屋不远,走几分钟就可到达。奶奶住不惯楼房,一个人照旧住在老屋,那时爷爷已过世。奶奶一般过来吃,天气不好就由母亲或大姐送过去。寒暑假里,我们兄妹回到小镇。虽然搬离了老屋,但是我们和母亲每天会往老屋跑好几趟,依然喜欢在院子里打闹,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厨房的瓦上已没有炊烟;猪圈里也没有猪的叫声,那时家里条件转好,母亲就没有养猪;院墙根下,长出了青苔,透着清幽,也透着寂寥。奶奶老了,腿脚不变,已没有精力收拾院子了。那时母亲很忙,也懒得收拾。院子里渗透着一种寂寞的气息,但我们打闹的笑声,为院子添了些许生气。
奶奶过世后,父亲把老屋卖了。从此,老屋、老屋的院子远离了我的生活。
有一年回家,我特意去了小镇一趟。那时母亲已退休,搬到县城和父亲在一起,很少回小镇。那是一个秋天,我到达小镇。穿过喧嚣的马路,过桥,走过一小段青石板铺就的路,便是老屋所在的巷子。巷子变化不大,只是冷清了许多。老屋依旧伫立在那里,仿佛就是为了等待我的归来。门口的树已不知去向。墙面发黄,沧桑斑驳,木门上的油漆已脱落,可见新主人日子何等拮据。走到老屋的后面,院门外的土路已变成水泥路,那几棵桔子树不见了,被一栋三层的新楼房代替。站在院门外,院子已拆,变成一片空地,散乱地堆着些许碎砖、残瓦与木头。薄薄的秋阳落在上面,有气无力的样子,让秋光变得惨淡起来。曾经的院子消失了,就像曾经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
我好羡慕朋友家有这样一个院子,在她的院子里回忆起曾经的过往,无限感慨。我突然盼望也能拥有这样一个院子,不仅是为了能种花、种草、看月、看天空,更是渴望能在院子里找回曾经的时光,慢慢去咀嚼昔日的温暖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