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邻居“一万哥”(散文)
孩提时,我有一盲人邻居,名叫汪一万,我称呼他为“一万哥”。
据其母亲汪老太说,年幼时,他体弱多病,有一次大病高烧不退,医治不及,导致双目失明。
那时,我住的老屋和他家连在一起。由于睦邻友好,他们家还允许我家在厨房里开一道门对着他家的堂间。这个堂间面积很大,中间还有天井。除了主权属于他家,使用权共享。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深刻的是每年除夕,我们一起在此守岁的情景。一万哥总是提前将炭火烧得旺旺的,两家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共同守岁。尤其是一万哥和我三哥很是谈得来,他们海阔天空地神侃,谈得最多的还是对新的一年的美好愿景。每每谈到这里的时候,一万哥总是满脸红光,眼睛似乎也明亮起来,我想,他的心中也一定有诗和远方。
一万哥二胡拉得特好,我甚是佩服。有时他是一个人自拉自唱、自娱自乐;有时候给我们解乏解困,打发无聊时光。拉的时候,他两脚着地,双腿放平,身体坐正,两腿与肩膀同宽,左腿在前,右腿在后,相距一脚左右,胸稍微挺起,两肩自然下沉,两眼平视,很有专业演奏者的范儿。那声音也是天籁之音,有时激昂,有时悲凉,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动人的故事。
他拉的曲目也比较多。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拉得娴熟无比,在低沉悠长的旋律中,带着几分坚毅与自强不息;《孟姜女哭长城》他演奏得如泣如诉,令人如醉如痴;样板戏《沙家浜》中的经典唱段《智斗》,他边拉边唱,一人演三个角色,韵味十足;还有故乡的黄梅戏,每次拉唱起来,悠扬委婉,声情并茂……我觉得他不仅仅是喜欢二胡,他也是在用心去演奏二胡,每一个旋律都装满了他热爱生活、珍惜生活的美好情感,动人心弦,令人如痴如醉。直到今天,他拉二胡的的旋律还常常在我心中响起……
俗话说:百日笛子千日箫,小小胡琴拉断腰。这句谚语是对几种常见民间乐器的学习难易程度所做的归纳。我当时想,一万哥既不识字,又不懂简谱,眼睛还看不见,他的二胡演奏水平是如何达到炉火纯青地步的呢?后来,我才知道,二胡不像键盘乐器之类的,它没有音位,全凭耳朵听辨音准,乐感好的不需要乐谱,全凭听记。可见,他当时学拉二胡,比常人的付出不知道要多多少,他的顽强毅力和决心让人叹服。
一万哥不仅是二胡演奏的高手,他还是故乡锣鼓队的绝对主力。当时,我们几家合资买了一套锣鼓家伙,每逢过年过节或者哪家办喜事的时候,欢快的锣鼓声便响彻在山村上空。
锣鼓队有大鼓一面、铜锣两面(一大一小)、大铍两副。一万哥样样都会,尤其是最难的击鼓和大铍“顶花”那更是无人能比。表演的时候,他脱掉外衣,精神抖擞,拿起鼓槌走到大鼓前,昂首挺胸,深深地吸一口气,两手高举,在轻敲几下鼓边的铁圈后,“咚咚”“咚咚”一声声鼓声缓缓传开。在他的指挥下,大家各尽其责,各行其是,按鼓谱变化进行打击表演。咚咚咚,咣咣咣,锵锵锵……锣鼓声随着他的敲打节奏变化而变化,时而仿佛暴风骤雨来临,时而千军万马冲来,时而春雷滚滚,时而溪水潺潺……那场面极其震撼。那一声声、一阵阵整齐而铿锵的锣鼓声敲出了一万哥他们心中的激情,也敲出了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
那个时代,适合盲人的谋生手段非常有限。一万哥虽然眼瞎,但是由于长期的摸索和锻炼,他的生活完全能够自理,并且还掌握了一套谋生的手段——说书。
那时,农村里没什么文化娱乐活动。偶尔来个说书的,大人小孩就像众星捧月一般紧紧跟随,日子似乎也变得鲜亮生动起来。一万哥每年都有几个月到处穿村走巷,给村民说书。每到一个地方,消息就像一阵风吹过,周围村的人很快知道,一路小跑来请他。今日东家,明日西家,在每个村子里不说上十天半个月,村里人绝不会放他走的。家里有喜事的,都会请他在家中说上几场,主家图个平安,他拿点收入,庄邻凑个热闹。
酷暑天寒的日子,他基本上不出去,就经常在自家的堂屋里开说,并且大多是免费的。
说书开始前,他惊堂木一拍,胡琴拉起,快板响动,先说几句开场白,然后来几个荤素搭配的小段子,引起全场哄堂大笑。
说书开始后,平时少言寡语的他,嘻笑怒骂表情极其夸张。时而摇头晃脑,指手画脚;时而男扮女妆,幽默滑稽。说到悲苦处,声音嘶哑,如泣如诉,声泪俱下;说到高潮时,忘乎所以,手舞足蹈;说到关键时,他还买个关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听书的人也时而紧张,时而放松;时而高兴,时而悲切。仿佛身临其境。散场后乡亲们还意犹未尽,久久不愿离去。
在我的记忆中,一万哥说得最多的是《天宝楼》《罗成招亲》《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等剧目。每次说的时候,他都能将事件的场景、故事的情节、人物的内心演绎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从他的说书中,我了解了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的英雄好汉,人世间那么多的奇闻异事和悲欢离合。如果说他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也毫不夸张。
一万哥可算是游走在乡村的艺人,他的说是书充满乡土气息的草根评书艺术,打破了乡村沉寂的夜空,是乡村里一道生动靓丽的风景。在那个乡村文化生活极其匮乏的年代,也可以说是惊艳了时光,温暖了岁月。直到如今,他说书的场景仍留在我的脑海深处,让我深深怀念那段不寻常的经历,有时我甚至觉得“瞎子说书”是不是也应该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高兴的是,在一万哥而立之年,他结婚了。对象是邻县的一位盲人姑娘,和他年龄相仿,长得白白胖胖。而且她也会拉二胡,嗓音悦耳动听,在方圆百里小有名气。成家后,夫妻二人相依为命,志同道合,相互搀扶着,云游四方,给人们唱歌、说书,赚取生活费用。几年后又生育了一对儿女,女儿叫根年,儿子叫根深,名字厚重大气,寓意深远。
1981年我到池州读书了,毕业后又来到东至教书,远离老家,和一万哥也很少见面。刚工作不久的一个暑假,我回去听家人说一万哥走了,很是惊诧。我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好,而且还有严重的肺病。但没想到他走得那么快、那么急,他当时应该是40岁左右。想到自己没能送他最后最后一程,让人唏嘘遗憾。
前年清明,我回老家,再次问起一万哥的家里情况。家人告诉我,他的老伴还健在,儿女们也都早已结婚生子,生活幸福美满。我想,远在天堂的一万哥如果知道这些,一定含笑九泉了。
岁月如流,时光匆匆,一晃一万哥离世快40年了,但我还是时常想起他,他意志坚强,与人为善,热爱生活的积极心态就像一道光,照亮了身边人,成为记忆中动人的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