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深海采油人(散文)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耸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一千多年前,曹孟德一首《观沧海》写尽了大海的壮美。如今,人们伫立渤海岸边,骋目远眺,眼前的大海碧波万顷,水天一色,层层雪浪从天边滚滚而来,真是“海上千重浪,浪浪复相催”啊。耳畔涛声阵阵,欢乐如歌,整个大海散发着无法言说的神秘魅力,让人骋心舒怀,充满遐想。可鲜为人知的是,大海也是个“聚宝盆”,在汪洋大海下面,埋藏着丰富的石油。有石油,就会有采油人,烟波浩淼的大海深处就生活着这样一群采油人,他们夜以继日地辛勤劳作,掘出海底石油,点亮了黄土地上的万家灯火。
2005年,我缘结蓝海,有幸加入了深海采油队伍,开启了一条全新的人生旅途。
我们采油人的海上生活是从码头开始的。在那里,我们告别家人,登上倒班船,驶往深海的采油平台。倒班船是一艘小型客轮,专为海上航行设计,它船型宽阔,通体洁白,看上去像一头憨厚墩实的大白鲸,它静静地泊在岸边,等待远航。当人们陆续登上“大白鲸”之后,它便一声长鸣,缓缓地游入航道,穿过防波堤,游进了蔚蓝的大海。大海浩澣无边,这仿佛让“大白鲸”激动兴奋起来,鸣叫声变得高亢欢快,开始加速游动,漂浮在海面上的航标灯在我们面前一闪而过,螺旋浆搅动海水“哗哗“作响,后面翻卷出一条白花浪尾,煞是好看。很快,码头就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又过一会儿,码头完全消失在天水线那里了。
不愿意在甲板上吹海风的,都钻进了“大白鲸”的肚子里。它的肚子很宽敞,七八排软垫座椅,足可以容下五六十人,座椅正前方挂一个巨幅的液晶显示屏,可以放电影,拉闭窗帘后,俨然是一个小型的放映厅,看看电影,借以打发旅途中寂寞无聊的时光。那两年,凯丽主演的《星球大战》、丹尼尔主演的《哈里波特》和韩国影星全智贤主演的《我的野蛮女友》正在热播,这些电影我都没有错过,全在倒班途中先睹为快了。可惜,往往我意犹未尽的时候,海上平台就到了,只得等下次倒班再看。
“大白鲸”距平台还有半小时路程时,人们往往会迫不及待地走出舱外。有一次,同船的人当中有个叫于向南的老师傅,虽然不在一个平台工作,但我们俩之前在“大白鲸”上认识了,他五十多岁,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因为文化程度低,部队转业被分到深海采油队当甲板工,从那时起就开始出海,也算老海员了。他走出舱门时碰到我,满面笑容,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感慨地说:“曹sir,你们算赶上好时候啦,我像你这岁数就开始出海,都是自带被褥餐盒,坐小渔船!那小破船儿,啧啧,慢得像蜗牛,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整天才到,现在多好,几个小时就到,还有电影看。”
我说:“这么说,您老师傅是深海采油队的开拓者,元老级别呀!”
老于脸上便现出得意的神情,嘴上却谦虚道:“看看,您又捧我,我算什么元老,那时候条件差,净受罪了。我们一批兵从部队转业,分到深海采油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得先建营地,是这个理吧?到海边放眼一瞧,嗬!全是荒滩,遍地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蚊子指甲盖大,隔着衣服都能把人叮出一身包!咱都是受苦人,谁在乎这个,甩开膀子干就完了!就这,个把月,几十排干打垒就盖起来了,咱也算没白吃国家的饭。”
“那后来怎么出海了呢?”
“这事啊,咱不说思想境界有多高啊,那时候就是服从分配,组织安排到哪里就去哪里,石油公司刚刚成立,领导连个兵都使唤不动,那哪行啊,对不对?再说了,出海每天还多挣六毛钱补贴呢,国家也没亏咱不是?”老于是天津人,总把“这”说成“介”,把平声发成降声。
“六毛钱?”我吃惊地张大的嘴巴。
“吔!您可别小瞧这六毛钱,当时一个普通工人月工资二十四块钱,小学半年的学费才一块五呐。”
说话间,“大白鲸”就到了平台跟前,抬眼望去,海上平台威风凛凛地耸立在蓝天碧海之间,几十层楼那么高,上面大吊车的臂膀已利剑一般高高擎起,整个看上去,平台像极了一个身披甲胄剑指青天的钢铁武士。“大白鲸”笨拙地摆动身躯,费力地把尾巴冲准平台,平台上有一台吊车,吊车上垂下一个橙黄色吊笼,稳稳地落在“大白鲸”的后甲板上,登平台没有楼梯可爬,吊笼就是我们的“观光电梯”。
我们登上平台,挥手向“大白鲸”道别,它一声长鸣,载着回家的弟兄渐渐远去。在这里,我们要与鸥鸟鱼虾为伴,和蓝天白云作邻,看悠悠水色,听万里涛声,度过三十天不同寻常的光阴。
石油的发现要归功于地震。阿塞拜疆的一次地震后,当地居民发现有黑色粘稠液体从地缝流出,这粘稠物能用火点着煮饭,于是在那里挖一口井,人直接下去把它舀出来,这是人类最早的采油记载。后来,随着技术进步,人们究根溯源,发现了深藏地下数千米的石油,开始打深井采油。大海上采油,是陆地采油的升级版,所需工具和技术更为高端。深海采油人就是利用各种工具和技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冲破一切阻力,尽可能多的把石油从地下挖掘出来,让它造福人类。
可是,石油能造福人类,也能祸乱人间。亿万年来,它像黑色睡美人一样深藏海底,可一旦被唤醒,它将重见天日,桀骜不驯的她极有可能幻化为能吐烈焰毒气的饿虎苍龙。深海采油人不但要有把“睡美人”唤醒请出的手段,还要有降龙伏虎的本领,剪其逆鳞,去其爪牙,让它弃恶从善,变身为光明使者。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降龙伏虎,公司斥巨资为海上平台建造出一整套装备,可谓长缨在手,缚住苍龙,虽凶兽在侧,亦有所不惧。怪不得电气工程师贺铸说:“咱这海上平台既是最危险的地方,又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都按规矩做事,就很难出大问题。”
我虽不是采油工,却对采油流程兴致盎然,于是,我跟着贺铸一起去巡检。我们穿行在密密麻麻的钢铁丛林里,数不清的设备、电缆、管道、仪表、阀门在眼前一一闪过,我看得头大,贺铸却如数家珍,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解。
听着他的介绍,我眼前渐渐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来:黑色“睡美人”正在石床上沉睡,从注水井泵入的海水像一双大手把她从床上托起,睡梦中,她在幽暗的隧道里升腾,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突然,在井口处,她幻化为一条恶龙,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股硫化氢毒气,不料被日夜监守在井口的“哨兵”――探测器侦知,探测器立刻发出警报,水管道闸门大开,大水涌来,毒气瞬间消弭于无形;此计不成,它又生一计,蒸腾隐身为无色透明的天然气,从阀门缝隙逃逸,它心中狞笑,哼哼,现在只需一星蓝火,就会砰然闪爆,整个平台将沉入海底!谁知,它刚挤出缝隙,便被中控探头擒获,中控值班人员马上通知维修队前去堵漏,诡计又一次破产……如此几番,它已经技穷,只好乖乖地顺着管道流向了炼化厂。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虽然在科技力量的压制下,“饿虎苍龙”已很难兴风作浪。但是,深海采油人必须脑勤、手勤、脚勤,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时刻警惕凶兽出笼。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与“饿虎苍龙”的较量中,深海采油人铸就了一支海上铁军,当年我所在的平台也成长为深海采油队的“黄埔军校”。
铁军也有软肋,那就是长期驻守平台与家人分离带来的情感孤寂,而深海采油人排除孤寂的办法就是健身和音乐。乒乓球、跑步机、划船机、椭圆机……平台健身房里应有尽有,每天晚上,这里都是山里的核桃——满仁(人),这里是除工作场地外第二个让他们流汗的地方。
贺铸是我们平台上的健身标兵和音乐才子,是唯一能单手做三十个俯卧撑的人,也是唯一有六块腹肌的人,每年春节平台组织的乒乓球比赛,他总能获一等奖。呵呵,真是让人羡慕加嫉妒呀。更难得的是他还有一副好嗓子,兴致来了,他带着话筒和支架跑去平台南边的输油码头唱,那里没有机器的轰鸣,只有大海“哗啦哗啦”的涛声。他最拿手的是《沧海一声笑》,对着大海吼唱这歌倒是挺应景。
从月亏到月圆,工作与生活交替轮回,采油人三十天的海上生活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又是倒班的日子,朝阳初升,彩霞满天,海面上金波闪闪,远远地看到“大白鲸”携一身紫气,从日边破浪而来。
这时,贺铸的歌声从输油码头那里传来:“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歌声里豪情满怀,随风飘荡,绵延不绝。天上白云悠悠,大海涛声阵阵,“大白鲸”一声长鸣,载着深海采油人踏上了回家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