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桃花梦(散文)
一
深夜,做了一个桃花梦。
老家的老屋,院墙坍了,是被桃花压坍的。桃花挨挨挤挤的,包围了老屋,老屋只露出一个茅草覆盖的脊,将桃花费力地分开,老屋是怕桃花打架,拉出一条界限。桃花绰约,缤纷欲滴,招惹不惧人言,恣肆不怕微词,不管不顾,春风在外围游荡,深密不透一缕风,更不要说拨开桃枝钻进去了。
我被密匝的桃花阵挡住了,拒绝了,可那是我的老家老屋啊,为何不问清主人就这样贸然阻拦?
母亲站出来说,这些年,春来桃花开,就是不见你的影子,桃花和你生疏了。我醒了,每年都要回老家看春惹桃花开,今年也要回去的。
五六十年前老屋后面是我家的一处私园,外围用散石围堵,半人高。屋左留一人可过的窄径,母亲在园内插了三株桃枝,假以时日,我走出老家时,桃树只有小孩儿高,孱弱贫瘦,我并不看好,但桃树却是老屋的美的一个不能或缺的元素,想家,先想到屋后三株桃花树。
母亲当初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樱桃好吃树难栽。这是她栽桃树的根据。现在想来,是否是寄予了她快快让儿子长大的希冀呢?母亲的性子并不急,在植树上却很希望第二天就参天。
少年的我,喜欢猜测。母亲插下三株桃苗,莫非是为了春摘桃瓣做口红?不敢问母亲,我觉得这个猜测一定合理。母亲喜欢赶集,确切地说,是必须赶集,去卖鸡蛋。每次她都喜欢画眉描唇,从朝鲜回国的初期,她梳妆盒里有口红,经不住用,家境贫寒时,她趁着过年风吹对联落下,捡拾那些红纸屑,逢外出,便用唇的湿化开纸上的红,用舌尖呡到唇上。她说,不是妈喜欢打扮,是为了买鸡蛋有个好的卖相。我想,买鸡蛋的人,是看鸡蛋的大小和蛋壳的颜色的,母亲的唇也成卖相,实在不解。妈妈说,人家一看卖蛋的人的样子好就喜欢买。这算怎样的逻辑!但我没有看到母亲用桃瓣做唇红,一切都在想象里。在贫寒的日子了,还坚守着那份无比孱弱的美,这是怎样的情结?也是这样的熏染,我总是在外出时,适度整理一下自己,把美放在自己出行之前,让美装在心底。
二
最早听到“桃花运”这个词,是从母亲那里。母亲并不懂得“桃花运”是怎样的概念,她一定认为是运气很好,桃花那么美,运气能不好么?桃花红,人家旺。这是多么直接的逻辑。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定有着自己的生活文化。春来了,母亲喜欢去河边折几条柳枝悬于门楣,回来又从后园折几枝桃花枝,插于其间。无论日子怎么难过,心中总是寄存着她与众不同的桃花运,因为她的心中有一枝可以开在未来的桃枝,那就是我。
桃花啊,真的是一个善于惹事的对手,总能撬动我的情思,击中我情感里最薄弱的一面,不堪一触的记忆,带着苦涩的甜蜜。母亲当年的那些与桃花有关的活动,总是像春风摇曳桃枝那样,轻轻袭来。
我很奇怪,小时候喜欢桃花的细节还记得,恍如昨日,莫非诗人所表达的“归来仍少年”的情境还真的有。
推开老屋的后窗,擦着一根火柴,然后抛出去,落在一株桃树上,其实,桃花已经灿然成串了,我会高兴地喊起来,这桃花是被我点燃的,我俨然成了一位神奇无比的魔术师。老屋的后面是一片小山,不高,春色还没有铺就,绿色还没有来灭了桃的火。桃树上一星点的绿也没有,我以为绿是不敢贸然来灭火的,所以,当桃花败落,枝上泛绿了,我就认为是绿浇灭的这团火。多么幼稚,多么童话!一颗心被桃树收服了,那是怎样的沉醉。看半天,饿了,我把那一枝枝一串串的桃红设想成了冬日里街上小贩车上绑着的稻草轱辘上的冰糖葫芦,真的像极了,桃花聚成团,抱住了桃枝,惠风吹袭,桃花轻晃,就像向我颔首,就像是挑逗,就像是招惹,我欠着半个身子于窗外,想一把抓取过来,故意自己吓唬一声自己了:“好馋的猫!”自弄一番情趣,并不觉得那么假,完全投入其中,体会出无法自拔的好。
我们的心中都有一个无法抹去的理想国度,她存在的位置总与淡烟湲溪幽静处有关,桃花的灼灼,总是自赏,我们极难去用肉眼发现,走进去,那一定是陶翁笔下的“桃花源”。世上的花万千种,唯有桃花可以给我们构筑亦真亦幻的梦之境,一切婉约的状态,都会因桃花而生,百变其色,“可爱深红爱浅红”;缠绵无度,自顾与春风戏,“依旧笑春风”。也许吧,自小遇到的美就与桃花有关,所以总是对植物的美有着独特的情调,一片叶,一枚瓣,都可以做成书签。那日翻书,居然找到几瓣桃花夹在一本老旧的课本《文学》(五十年代中学课本)的页里,色已白淡,时光让她褪去了昔日的艳丽,独留花瓣,无香却还有韵。书中太多桃花句,不如书中夹藏一枚瓣。有人说,世间有忘情水,我说世间难有忘情花,尤其是桃花,灼灼其灿,夭夭其红。
20岁时遇到那次恢复高考的机会,居然让我与文学结下一生之缘,中文,那是桃花栖息的地方,太多的桃花诗,是以中国诗词独有的平平仄仄出现的,曾一度结下爱好如集邮那样,喜欢收集桃花诗,这些桃花诗对我的意义,可能只有美感的熏陶吧,如此足矣。我发现,太多的桃花诗,都与流水结下不解之缘,我曾疑惑,是否因桃花五行之中属缺水?与水搭上边,总是给人以伤感。
三
面对桃花妖冶的美景,多少人会逸兴遄飞,聊发诗狂,而我却陷入思考。“桃花乱落如红雨”,不要觉得这是给桃花最美的镜头,李贺曾用来感叹青春日暮。“轻薄桃花逐流水”,杜工部感叹春光易逝最无情。“两岸桃花夹古津”,王摩羯诗句也暗含着一个终归随水的结局。但我总觉得,桃花的美,无论浪迹天涯还是寂寞归于根,都是选择了一个最美的去处。桃花落,若不随了流水,岂不是闲了溪和池?据说,桃花是最缺少肋骨的花儿,有什么不好?柔软的力量,和着水,构成了“柔情似水”的韵致,她就用一抹桃花色,醉了一个春天里的人。我想到了老家屋后的桃花落,薄雨几度,轻摇枝条,桃瓣纷落,雨水将桃色溶下,微红如血,顺着被雨水冲刷的洼地缓缓而流,其色微薄,难以染土地为红色,但总是不舍其色,化作尘泥,于是,故土里有着一抹的红,所以,每当春天回家看看,走近老屋,那抹红就像从泥土里钻出来,洇漶于眼前的景象,仿佛是一杯红酒,甜蜜入喉。
这个春天,我站在老屋后的北山顶,看不见老屋后的桃花,山坡零星地有桃花点缀着,不甚拥挤也好,让我的情思填满它们的空隙吧。尚在初春还是荒凉的阶段,那点点簇簇的红,看得分明,是介于烟红和肉红之间的色调,我突然觉得,是谁将我老屋后的几株桃树移栽于这里?或许,是哪个懂我的少年伙伴怕我过来看不到桃花而有意为之……
五六十年已经荒疏了的老家,那条老街变得逼仄了,脚步在其上,敲出的声音更响了,但我心更颤了。进村处早有我离家后栽植的桃树阵,一派春荣,太多的同乡客流连其中,这片桃花和他们的记忆有关,与我则陌生得很,在他们一片望乡探亲的人潮中,我只属于老屋后的那零星的桃花,甚至那几株也不属于我,但我还是来了,我与我梦中的桃花来叙曾经的旧情吧。我相信,每一抹桃花色,对眼前的物是人非的景象和惆怅都是安慰。老屋早就变卖了,产权旁移了,但记忆还在,老屋如果拆除了,那个地点还在,桃花开在我屋后,这是一道永远的精神风景,在我的梦中,一片琼枝锦华,桃花不落,风景不败。
历史是用故事堆成的,而岁月是怎样绵延赓续的呢?我觉得是草木的荣枯编织成的,更是用各色的花染成的,桃花开后是樱花,樱花之后是槐花,花与花禅让着,缔结着岁月的系扣,我们就被岁月系在每一个扣上,不必挣扎离开。所以,我愿桃花总是侵占着我的梦境。
人是无法“处美不惊”的,桃花的美很强大,被她的美螫一下,马上会让人虚脱的,太多的人在美面前都是没有免疫力的。包括我。逡巡于村中有桃花盛开的地方,仿佛觉得,那些缱绻百转而向上的桃树,就像是一首古典主义诗词的样子,那缤纷不让春光的桃花却明明白白是在唱着浪漫主义的歌。我突然觉得桃花在低语浅吟,那扑簌簌的风中花瓣的响,如红泪渍出,带着几分婉约和伤感。那刚刚掰开瓣儿的桃花,就像一首歌,刚刚打开了歌喉,放歌春色,不负春光,是这样的写意,抓取春光一把,不要放弃,该泪则泪,当歌则歌就是。我真的希望,那桃花灼灼的时长再延长几秒,别那么惊鸿乍惊,别在春光里只留下惊鸿踏雪的印记就飞走了。我更希望,一树树的桃花,能够为我的乡邻,尽管不认识,都可以为他们每人酿一杯红红的酒,酽酽的,每个春天都来村里喝,哪怕像我梦境中品一唇,也好。
四
我知道,桃花是不愿坚持的,因为她懂得自己的归期,绝不拖泥带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百般挽留。晋人王献之不作“桃花歌”,而写“桃叶歌”,是在那个桃花津渡上,漫步行吟的,原来他喜欢的那个女子怕桃花命太短,便叫了“桃叶”。凡是美好的东西,存世的时间都是短暂的,她不懂,只认为不叫“花”就可延长时光。其实,无论是给桃花作歌,还是为桃叶吟诗,只要我们站在一个渡口,就可以带着花一样的美好,乘舟泅渡人生的海。在桃花季节里,每一朵乍开的桃花,都会铺陈一处水光潋滟的桃花渡,把我们这些热爱生活的人,远渡到想去的方向。人生的每一个渡口,一定都是如桃花一样美,凡是出发,带着美好,这个礼物很重,但不会迟滞了我们的步伐。
梦还在,在春里,在桃花的缤纷里。桃花,如一缕火焰;桃花更像一个妩媚的仕女,梦被惊醒了,桃花的美,还会持续,生命里那么多丰富的细节,还会随着桃花一起入梦。下次,我要作“如梦令”,短暂的桃花时光,最适合这个词牌。
2022年4月2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