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苦菜情(散文)
小时候,一到春季,母亲便会出现在田埂、地头、路旁,一颠一颤地扭动小脚寻找野菜。她走过的地方不仅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足迹,也在我心里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我的故乡地处半塬山区,山穷水瘦,沟荒地薄,庄稼人靠天吃饭。尤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拙朴的土地仿佛像老妪的乳房一样干瘪吝啬。农民辛苦一年的收成除了上交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那点微薄岁穗才按“工分”分发。劳力多的人家还可多分一点,锅灶也能热腾几个来月,而劳力少、孩子多的家庭自然就分的少,遇到青黄不接的日子就揭不开锅了。于是,苦菜便成了穷人的“救命粮”。
苦菜,也叫苦丁菜,形如散开的八爪鱼,叶片窄长翠绿,指甲一掐,便会渗出乳白色的液汁来。垂挂在细茎上的小黄花像铜钱儿一般大,近闻有一丝淡淡的香味儿。或许在众多的野生植物中,苦菜是一株无名小卒,既没有妖娆的身姿,也没有绚烂的色彩,但它和庄稼人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从不择地势,不挑环境,随遇而安,即使在石缝里也能绽放出一朵朵艳丽的小花来。听老一辈人讲,苦菜的根儿扎得很深,足有一米,根须左右串连,层层叠叠,一长就是一大片。每每挖过一茬后,几天时间又冒出一些嫩芽来,真可谓生生不息。
苦菜一般“醒”得早,春回黄土高原了,它悄悄地随着小草从泥土里探出头来,笑呵呵地涌入浩瀚的植物海洋里。经过几场春雨的滋润,苦菜如同喝了兴奋剂似的,发疯似的生长,一簇簇,一团团,蓬蓬勃勃的,令人十分喜爱。
苦菜可破瘀活血、排脓消肿。大人小孩若出现咽喉肿痛或口舌生疮,喝上几天浓浓的苦莱根汤,病痛便会减轻。如果被蟒蛇或黄蜂侵袭了,用捣碎的苦菜敷在叮咬处,个把小时红肿就能消退。在故乡人的眼里,苦菜不仅是裹腹的食物,还是一味良药,不需要花钱就能防治“百病”。
我的母亲是村上最先挖苦菜的人。苦菜还没小孩巴掌大时,她就迈着“三寸金莲”,晃晃悠悠去地里搜寻。母亲的小脚是旧时代的烙印,行走时,主要靠脚后跟负重,一步三摇,煞是费力。挖苦菜时间长了,腿脚酥麻,不便蹲下,只能双膝跪地,一边挖,一边向前挪动,直到挖满了一大筐苦菜才起身回家。家人时常劝母亲:“您走路不稳当,以后别再挖苦菜了,小心摔着。”母亲却振振有词:“不挖吃啥?你们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或许我们叨叨多了,母亲有些厌烦,便应诺再不去挖了。但上工的劳力一走,又提起了她那专属的筐子……每次挖苦菜回来,母亲顾不得擦拭沾在裤腿和“小脚”上的泥巴,先将苦菜摘洗干净,用沸水焯好、浸泡在凉水里后,才收拾自己的衣裤、鞋袜。等到一切都收拾完毕,苦菜也泡的差不多了,便从大盆中捞出苦菜,挤尽水份,然后一团一团地摆在案板上。到了饭点,或凉拌,或清炒,或下面条,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得心应手。
我吃得最多的是母亲做的苦菜糊汤,舀在碗里如绿漆一般,用筷头挑起,粘稠挂碗,却难见几粒谷米,吃到嘴里像川贝枇杷膏一样,甘苦交融。我曾埋怨母亲把苦菜掺和多了,太苦无法下咽。母亲劝慰道:“再苦总比挨饿的滋味好受些。”我无言以对,只顾埋头吃饭。
在那饥荒岁月,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如此,吃了上顿没下顿,迫不得已都跑到田地里觅食。那时,劳力要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挖苦菜都是见缝插针。为了不担误上工,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出山,大人们趟着湿漉漉的晨露,急冲冲地挖上一箩半筐;收工时,又披着落日的余辉,捎带挖上一两袋子。偶尔在劳动的间隙也会从锄掉的杂草中拣一些苦菜。周末,我们小孩子便呼朋引伴,拿着小铲子,挎着小篮子,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飞离村庄,散落在田野,争先巩后,比赛看谁挖得多。那时候人人都在挖,麦田、果园等近处生长的苦菜首先被“洗劫一空”,然后上山坡、钻树林里寻觅,每看到一窝苦菜欣喜得狂喊乱叫,惊得草丛里的野兔、野鸡四散而逃。
挖苦菜也是一种很累的活儿,一步一蹲、爬坡跳塄不说,小手沾满了苦菜液汁,被泥土染成褐色后洗都洗不掉,有时不小心还会被蛇、蜂咬伤叮伤,皮肤红肿胀痛。不过,有苦就有乐,快乐总是占上风。我们最喜欢去沟坎或荒坡,那里的苦菜虽不多,但毛草里散布着五颜六色的野花,惹得蝴蝶在花丛上翩翩起舞。为了吸引蝴蝶,我们拔些花草编成一个大花环,套在头顶,静静地蹲下,守花待蝶。那知蝴蝶和人一样灵醒,只在空中“侦察”,不见下落。我们便在草丛中追寻,远远地看着蝴蝶落到了野花上,蹑手蹑脚地去捕捉,蝴蝶一闪飞走了,又去追逐。我和小伙伴们跑累了,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看看蓝天白云,听听鸟叫蝉鸣;跑渴了,用手轻轻地拨开杂草,采些野草莓解渴,间或冲到山坡下的小溪边像小牛犊一样狂饮一阵儿。
苦菜春夏秋三季都能生长。春天的苦菜鲜嫩、肥大,吃起来柔软可口。夏秋时节,苦菜多根须,茎座起苔,叶片老化,既不悦目,也难入口,蒸煮不烂时,嚼起来有些发柴。而到了这个季节,各家自留地的蔬菜瓜果也下来了,加上生产队分的五谷杂粮,基本上能过活一阵子,乡亲们就很少出去挖苦菜了。
苦菜是我从小熟悉的味道。在家吃苦菜,在学校也离不开苦菜。记得上小学五年级时,我开始住校。学校没有开学生灶,只供开水。住校生自带干粮和咸菜,一日三餐开水泡馍就咸菜。到四五月咸菜接不上茬了,母亲便将苦菜凉拌,装进罐头瓶,让我带到学校。说是凉拌,其实就是锅里一焯,放点食盐,倒点酸枣醋,搅和在一起,吃起来又苦又涩。每顿吃饭时,我发狠般夹起苦菜塞进嘴中,再咬半口馍,使劲咽下去。那苦味又随着气息从喉咙里爬了出来。记不清那几年吃到肚子里的苦菜有多少,以至于有时看到母亲给我馍布袋装凉拌苦菜时,心里就发怵,眉头皱成了疙瘩,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母亲安慰我一番后,便从木架上搬下一小罐儿,挖一小勺猪油,放在锅里化热,浇在凉拌苦菜上。你还别说,这“滋啦”过的苦菜就是不一样,夹两筷子融入开水泡馍里后,满碗飘着油花花,吃到嘴里似乎也不觉得苦了,甚至还飘着一种淡淡的清香。
那时候,年少懵懂,总觉母亲藏起来的那个小罐儿是“万斤油”,取之不尽,“滋啦”不完。后来渐渐懂事后,我才知道那“滋啦”的油是全家人一年的“润”锅油。从此,我不再拒绝没“滋啦”过的凉拌苦菜了,吃在嘴里的苦莱似乎融入了淡淡的清甜味。中学时代,家里生活得到改善,我上学很少再带苦菜,但屡屡看到母亲坐在门砍上摘洗苦菜的情景时,心灵就会震颤,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痛。我知道母亲为了全家人的温饱,长年累月饮风和泪,不知忍受了多少煎熬,她肚子的苦水比苦菜还要苦……
岁月如梭,今非昔比。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苦菜不再是餐桌上的主食,被当成珍贵的养生菜。我始终对苦菜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它曾经陪伴我度过那段清苦日子。人生或许会苦一时,但不会苦一辈子,嚼碎苦难,乐观积极,才会品尝到甘甜与幸福。
此时此刻,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母亲颤颤巍巍满地里寻找苦菜的情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