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踩高跷的小鸟——长脚鹬(散文)
几乎所有的涉禽都有三个共同的“特长”:腿儿特长,脖儿特长,嘴儿特长。比如鹭鸶、仙鹤、鹳雀等,它们在湿地浅滩上觅食,两条长腿儿给它们提供了涉水的便利,估计呀,配合着大长腿,才又配备上了长脖子长嘴,不然,要从水里或者水下啄食,一定会很不方便的。拍涉禽多了,见多了腿儿长的鸟,但像长脚鹬那样夸张的细长腿儿,还是头一次见。
今年春天,滹沱河来了白天鹅,而且一来就是成百上千只,一呆就是半月二十天,这下可乐坏了原先只能在公园里才能见到天鹅的市民们,尤其忙坏了像我一样的摄影爱好者——野生的白天鹅,迁徙途中的暂住,来去匆匆的“过客”呀!清明节前后,白天鹅陆续北飞了,只剩下二三十只,像是殿后,也像是谢幕,恋恋不舍地盘桓于子龙大桥之下,那块不大的沙洲的边缘水域。那天,沙洲上走来几只向上弯着嘴儿的反嘴鹬,后面紧跟着的几只,身体跟反嘴鹬差不多大,比红嘴鸥小一点,然而,个子却出奇的高,高出红嘴鸥两倍还要多,它们在沙滩上迈开大步,像踩着高跷一样,哦,这是长脚鹬!
长脚鹬,顾名思义,生就一双长长的腿脚,关键是那腿夸张的长度,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力,是长而细,细而直,直而挺,挺而匀,像两根竹竿儿,如两根麻杆儿,直直的支着身子,倘若不是细腿中间有明显的转圜关节,直溜溜的两根细棍儿,像竖起的两根筷子,或者更像是冷饮店里粉红色的吸管儿——长脚鹬的长腿儿是粉红色的,逆光里,还会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那般细,那般直,那般通透粉红。
其实,那天在子龙大桥上的相遇并不理想。一来,大桥很高,桥面距离水面少说也有二十米吧,只能俯视,这个角度根本不可能体现其长腿儿的特点;再加上它们的体量又那么娇小,身长不足二十公分吧,相较于天鹅、白鹭等,那就小得可怜了,因而局部特点,尤其是身高,根本拍不出来;至于其长腿儿粉红的色彩,那都是后来才拍到的,后来在滹沱河下游二十多公里处,一个叫周汉河湿地的地方。
那天一大早,我顺着滹沱河景观大道,迎着朝阳,一路向东。暮春时节的清晨,还不到五点半钟,太阳就迫不及待地爬上树梢,露出红彤彤的大脸。新修的、平坦但不甚宽广的景观道,傍依着滹沱河河道蜿蜒曲折,清澈明净的滹沱河水,在前方、身边若即若离,时隐时现,道路两旁的河滩地平整开阔,新栽的树木长满新绿,树下绿油油的苜蓿异常茂盛,肥实的叶子高过了膝盖,密密实实的遮蔽了地皮,紫粉色的二月兰高及腰际,一畦一畦点缀碧绿的原野,清新可人,白色的蒲公英的小绒球,披一层朝露,亮晶晶地在路边招摇,偶尔有一两只环颈雉“呱呱呱呱”叫着,从车的前头,飞到路的另一边去了。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打鸟”人需要起得更早,赶在鸟儿的前头,在它们习惯觅食的地方埋伏下来,静等它们降临并靠近,捕捉它们一个个美丽的瞬间。长脚鹬的确太美了,绝对配得上“美丽”这个字眼儿。
长脚鹬的美丽并不因为它们的羽毛,而是它们高挑的身材。它们羽毛黑白两色,简洁明快,界限分明,头枕部黑灰色,脖颈颀长洁白,线条柔美,腹部洁白似练,不掺半点杂色,一对儿尖而长的翅膀,黑得发亮,收拢起来,顺在身后,将尾巴完全覆盖住,只留下两个黑黑的翅尖儿,像极了西洋乐队里指挥的燕尾服,而洁白的尾羽只有在飞翔时,才会像折扇一样铺展开来。
它的头部小巧浑圆,小嘴儿黑色,圆而尖,十多公分长的一个小圆锥儿,像小时候练写毛笔字时,那个尖尖的塑料笔帽儿。小眼儿也是圆的,却不是正圆,略显长扁,像饱满的杏核儿,仔细看,眼球儿上还有一圈儿暗红色虹膜,低眉顺眼儿,顾盼神飞,即使在捕食时,也一样温文尔雅,矜持有度,未见手忙脚乱,或者凶巴巴的模样,其它的涉禽,比如白鹭、苍鹭、黑鹳、黄苇鹣等,它们在捕鱼时,那冷峻犀利的目光,常常让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石家庄原来是个干旱的城市,虽然有母亲河滹沱河的横穿,但那河床也不知道从何年何月起,就已经是白茫茫的沙滩了。小时候到滹沱河里玩耍,只能从一个个沙坑的壁间,寻找到零星或成堆惨白的河蚌壳,只有这些东西,似乎还能证明这里曾经有过水。水鸟?想都别想,偶尔能看到的鸟类是鹰、鹞等猛禽,是来这里抓田鼠或野兔的,哦,有时候也抓蛇。然而,谁会想到,这才几年呀,滹沱河水清岸绿,花美果香,蝶飞虫唱,群鸟翔集,彻底变了模样。
尤其是鸟类确实多了,原来,一直认为白鹭、苍鹭等,是生活在南方水乡的鸟,如今在这里成了常客,就连世界濒危的鸟类,比如黑鹳等,在这里居然定居下来,不走了。南来北往的候鸟纷纷驻足,原来别说见,听都没听说过的鸟也来了。今年我就拍到了红嘴鸥、白琵鹭、反嘴鹬,还有这长脚鹬。
长脚鹬集中活动的地方属于周汉河湿地。周汉河是滹沱河北岸的一条支流,河流不大,十余米的宽度,相当于一个小河沟子;也不长,发源于正定西北的周泉、汉泉,汇合以后流经正定古城西、南、东三面,成为古城天然的护城河,然后,便在距离滹沱河一公里的范围内,伴着滹沱河迤逦向东,于藁城九门回族自治乡附近,注入滹沱河,全流域满打满算也就35公里。也正是由于周汉河的出现,大大丰富了滹沱河的内涵,让九门乡一带河滩广袤,湿地广布,芦苇丛生,虫鱼滋长,因而,水禽、涉禽纷纷飞临。
长脚鹬活动的小池塘在湿地最东端,水面二十来亩的样子,仅有一条两三米宽的河道与外界联络,环境相对闭塞,倘若没有不远处机场路上来往车辆的马达轰响,这里应该是一处幽静的去处。此时,近岸的浅滩上,芦苇、蒲草已经挺出水面一两尺高,湛清碧绿,生机无限;岸上的荠菜已经开花结子,油菜、二月兰花开正盛,黄得纯粹,紫得清新。
长脚鹬飞来了,一路“喳喳”欢叫着,落到芦苇边的浅滩上,飞得轻盈,落得平稳,欢快得像一群小燕子,尖而黑的翅膀尖也像小燕子。它们不怕涉水,它们是踩着高跷来的,没过人的脚脖子的水深,对它们两条大长腿来说,完全可以平趟,简直如履平地。哦,我们得重新命名它的那双长腿儿。从其中间部位的那个关节看,长腿的确可分为两节,两节除了高下分明以外,却无法用大小来区别,因为粗细和长度上下几乎相当,也都是那般粉红,那般细长的。
长脚鹬沿着水边走来了,跨步格外高远,每每抽回一条腿来,便于中间打一个对折,向尾巴后面背过去,就这上半节,就已经超出了纺锤一样的小身子。它们觅食水里的田螺、小虾,也会逮到小鱼,但不像白鹭苍鹭那样,不论猎物个大个小,只要逮到,就一律咧开大嘴往脖子里吞,而是仅限小鱼仔,稍大点的,它啄起来翻腾两下,觉得无法下咽,就放弃了,因为它的嘴儿实在是太过秀气。这样的场景我拍到过两次,其中一条小鱼还是红色的。
它们很警觉,不过只是对移动着的人才敏感,倘若你试图靠近它,它会毫不犹豫地展翅飞走,行动迅速,动作敏捷,让你措手不及;假如你蹲着或者站着不动,尽管“咔嚓咔嚓”按动快门,哪怕小声聊天说话,它也不在意,甚至会走到距你两三米的地方来,瞪着小圆眼睛端详你一阵儿,而后若无其事地梳理其羽毛来,或者干脆给你表演一番绝技:收起一条长腿,扶在另一条的关节处,那叫三角支撑;把一条腿藏在羽毛里面,一条腿站定,那是金鸡独立;回转头来梳理背部,叫做苏秦背剑;俯下身子从翅膀底下露出头来,就叫犀牛望月……
有时它们也会到岸上来,寻觅小虫或草籽儿。我以为在岸上,才是拍摄长脚鹬的最佳位置。你想呀,倘若在水里,再长的高跷也是没进水里一大截子,那个长度怎么说也是打了折扣的。岸上就不一样了,它们的细长的腿儿暴露无遗,颀长的身姿,优雅的姿态,尽收你的眼底。
没有了芦苇丛的比照,在一片开阔的土地上,小三角的荠菜种子荚正等待着阳光的曝晒。长脚鹬昂首挺胸,高视阔步,缓缓走过,小细脖儿前伸,小尖嘴儿微探,小细腿儿交叉,踩落了种荚上的露珠儿,露珠儿打湿了它粉红的长腿儿,长腿儿迎着阳光,更加粉红、鲜亮。一位文友看了我拍的图片,留言道:“这小可爱,多亏了不是一个女子,不然,该引起多少女人的羡慕嫉妒恨呀,那美丽的大长腿,那飘逸的气质,真是仙气飘飘啊!”还有一位朋友说:“这大长腿,是外国鸟吧?”呵呵——
说来也巧,长脚鹬在浅滩上觅食的时候,正好飞来一只青脚滨鹬。这种小鸟的羽毛麻麻点点的,乍看就像小野鸡,或者是秃尾巴鹌鹑,因其一双青色的小粗腿而得名。长脚鹬踩着高跷走过,青脚滨鹬斜着眼睛一直目送它从身边经过,那鄙夷的小眼神儿,满脸的不屑,其心理大面积的阴影昭然若揭。倘若配以画外音,其必然是:同是鹬,凭什么它的腿就那么长呢?
这么美丽的小鸟之间也会发生战争。它们大概是为领地而战的。两只小鸟在岸边觅食,另外两只飞过来,冲突一触即发,尤其是求偶的季节。它们“唧唧喳喳”鸣叫着,上下翻飞,你来我往,长长的翅膀,长长的大腿,长长的嘴巴都成了它们攻击对方的武器。进攻的一方腾空而起,然后回转身子,居高临下,如战机俯冲一般,猛扑下来,两条长腿从中间折叠起来,照准对手一通猛拍乱踩。来不及躲避的对手,被踩到水里面,这才算一个回合结束。当然,被攻击的一方哪会善罢甘休,它从水里钻出来,趁势起飞,在空中追上那个家伙,马上撕扯在一起。它们从空中打到水里,又从水里打到空中,翅膀呼扇,长腿乱蹬,水花四溅,“叽叽喳喳”,像宫戏里扭打撕扯的那些美女。十几分钟过去了,终于只留下了两只。是起先的进攻方还是守卫方?是正义战胜了邪恶还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不得而知,反正能够碰到长脚鹬打群架,那简直就是鸿运当头了——飞版的镜头让你一次拍个够!
拍长脚鹬的极致是它“踩背”。春末夏初,是长脚鹬恋爱求偶的季节,此时,它们不再群聚,而是两两分开,成双成对于芦苇浅滩处,形影相随,若即若离,游弋觅食。先是,一只鸟头朝下、尾朝上斜刺刺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而后,另一只紧贴着它,一边转圈圈,一边用长嘴敲打水面,激起清凌凌的水花,接着,羽毛慢慢蓬松起来,身体鼓胀,超出平时一圈儿,忽然一跃而起,落在那只小鸟的背上,急速煽动黑色的双翼,将一双大长腿在那只小鸟的背上踩起来,一下,两下,三下,踩稳,踩实,然后,才蹲下来,趴伏下,将洁白的尾羽张开,猛的一下拍下去,并顺势从那小鸟的背上滑落下来……落下来的两只小鸟,将颀长的身子、脖子努力拉伸,挺直到极致,两对翅膀相互攀附着,两支长嘴相互交叉着,像双人芭蕾舞表演那样,原地旋转360度,而后再缓缓分开,相互对视着慢慢远离,红红的小圆眼儿,含情脉脉……啊,好一曲爱的圆舞曲!
其实,鹬这种鸟,我们早就知道的,谁没听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寓言故事呢?只是故事里的鹬的形象并不见佳,应该是青脚滨鹬之类的吧?我们的长脚鹬却是极好的,这么美丽的小鸟,怎么会做那样的傻事的呢?说来也巧,“鹬蚌相争”的故事就是发生在战国时期燕国和赵国之间,说的是燕赵争端却让秦国获利的事,譬喻形象生动妥帖,非常有说服力。从另一个角度看,两千多年前,鹬已经在燕赵大地寻常见了,只是而今的我们少见多怪罢了。
大自然是人类的老师,花鸟虫鱼是人类的朋友,亲其师方能信其道,关爱朋友的人才能得到朋友的爱戴。当年孔老夫子让自己的儿子孔鲤读《诗经》,也鼓励自己的弟子们去读,他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他认为,《诗经》最简单的功用就是可以让人们知道不少鸟兽草木的名称,可见,走进大自然,去跟人类的朋友们打交道,是人认识这个世界的开始。
那天,我的一位做牙医的学生说:这疫情闹得,我们家孩子都要上幼儿园了,还没去游乐场玩过呢。语气里饱含着遗憾和愧疚。我不假思索地告诉她:“去滹沱河吧,去亲近大自然!滹沱河草绿了,花开了,还有白天鹅、白琵鹭、红嘴鸥、反嘴鹬,还有踩着高跷的长脚鹬呢!”
确切地说,踩着高跷的小鸟叫黑翅长脚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