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事可做的周末。
　　 玛格蜷缩在一张铁艺装饰的单人床上,昏昏沉沉中度过整个上午。
　　 铁艺装饰的单人床在南方高原城市一幢八层楼高民居的楼顶，在一个装满书的房间里。
　　 这个装满书的房间，一面是窗、三面是墙，其中两面墙摆满书，绝大多数是各类作家的情绪结晶，还有一些历史学、哲学、社会学范畴的书籍，一面墙上挂了幅廉价的印刷版画，顶上的天花板右上角有圈水印。地板上铺着宽大柔软的棕垫,上面摆放着蒲团，窗边有张书桌，桌上立了排还未撕开塑封的书籍、摊开在读的书、塞满的笔筒、超声波香薰机和台灯，台灯下垫着五本书,它们是《东京人》上下两册和《闯入者》《额尔古纳河右岸》《第二个太阳》,都是看了一半扔在一边的。一张灰色的羊毛毯子搭在书桌前的旋转工作椅上。
　　 一套两室一厅的出租屋，玛格一个人住。
　　 下午三点半，玛格穿件亚麻及膝衬衫,盘腿坐在蒲团上,拿本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代表作——《夜半撞车》,在读，左手在棕垫上打着节拍,时不时挠挠头发,摸摸耳根。
　　 书柜上的JBL音响正在播放盖布瑞尔·雅德专程为电影《情人》创作的配乐“PromenadeEnLimousine”。
　　 “接不上。”玛格无法集中精力读书中的故事：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我”独自走在街上,突然被一辆驶过的菲亚特轿车撞倒。光天化日，他们竟敢在众目睽睽下对“我”使用乙醚。这难道不是在犯罪?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一间诊所的病床上,肇事者委托办案的警察转交一笔丰厚的补偿金给“我”。“我”拒绝了补偿金。为什么不收下这笔钱,难道这笔补偿不正是“我”应得的吗？至少立即能换掉脚上那双张口的皮鞋。“我”反倒是抓住线索不放,漫无目的在巴黎寻找开车的女人。为何非得去弄清一个毫不相干的驾驶菲亚特汽车女人的生活。玛格自言自语抱怨着书中“我”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把书页拨开,像在播放幻灯片一样。还剩下六十多页的故事。她眉头紧蹙,把书丢在一边。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推开楼道口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发出的咯吱声，套着拖鞋的脚步声走到露台上。随后，堆着旧沙发、冰箱、衣架、储物柜等杂物的露台,传来按下打火机的声音。租住在隔壁的男人又到露台抽烟去了。
　　 玛格站起来,偷偷盯着他的背影。男人穿一套蓝竖条居家服,一只脚踩在露台的护栏上,面朝山脉的方向,叼着烟吞云吐雾。
　　 不到一分钟，男人抽完烟,随手将烟蒂丢到露台的雨沟中，在拿出手机拨通电话的时候,倏地回头冲玛格点了点头,那张苍白且扁平的脸上,长着对细长的眼睛,看人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情感。玛格来不及躲闪,也勉强点点头。男人把讲话声压得很低。
　　 玛格坐回蒲团上,想起那双细长的小眼睛,被它们看上一眼令人有种被老鼠直瞪瞪盯住一样的不自在。没多久，她捡起书,继续翻到故事那一页，整齐印刷的文字成模糊的一片。还是无法集中精神，左手在地垫上摸索,拿起陶瓷杯，杯里已经空了,余下杯底展开的茶叶。仰头望向窗外，远处山脉上笼罩着朦胧的雾气。
　　 “雨是不会下的。”
　　 玛格换了首聒噪的音乐，那位站在露台的邻居不用担心通话被第三者偷听。
　　 “真是无聊透顶的一天呀!”
　　 玛格想起中午那会儿,乌云挡住太阳，鱼鳞模样的云流动的架势,仿佛下一刻将会来场倾盆大雨。她等着雨尽快落下，打开音响,响起“PromenadeEnLimousine”，捧本书,泡好茶,盘腿坐到蒲团上。风来啦!卷着几片原本应该落在马路上的枯叶从窗外飞过。“看样子又是一个下雨的休息日。”玛格受到鼓舞,跑去洗漱间拿来蘸水拖把给地板做清洁。她喜欢在下雨天拖地。半个小时后，等她拖完地板,预想中倾盆的雨还迟迟未从云中挤出来。玛格望着干巴巴的天，阴沉沉的休息日一粒雨也不会有的。她怀念上周末一整天都在下雨,无休无止的雨被风裹狭着涌入房间。她拿来沾水拖把,拖完客厅,拖书房,拖完书房,拖卧室，最后一脚踩在地板上,全是水，才想到窗户忘关上了，转念发觉自己或许是刻意忽视的。她伸手关上大大敞开的窗户，拿着拖把拖干闯进房间的雨，哼着曲子到厨房,给茶壶添上米粒大小的乌龙茶,加一勺蜂蜜,灌入新烧的水，提着茶壶和水杯回到书房,正准备阅读，才猛然想起遮雨棚下的衣服。衣服全湿透了。她欣喜万分，又忙了起来,得把雨淋湿的衣服重新洗一遍。等所有的事情忙完，玛格坐回书桌前,看了看闹钟,已经是傍晚八点。一晃而过的时间。“无事可做的休息日,全仰仗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把时间挤得满满当当的。”玛格感觉这一天轻松不少，接下来的时间,她陷入漫无目的且幸福温柔的幻想中。
　　 露台上又传来“哒哒哒哒”的脚步，紧随着铁门传来嘎吱响声，隔壁租房的男人“咚”关上门。
　　 玛格扫了眼房间，弯腰摸摸地板，一尘不染，书籍在书柜上分门别类的摆放着。书桌擦拭得干干净净，陶皿中燃烬的香灰也不见了踪影。她抬起头想要在天花板上找点儿蛛丝马迹。
　　 “蜘蛛绝迹了吧！”
　　 玛格满怀期待地走进卧室，“应当把冬秋的衣服叠好装起来。”打开衣柜，几周以前她已经把这件事做了。窗户上那盆多肉植物得浇水。她失望地看着多肉植物扎根的黑土，湿漉漉的，过度浇水根部会溃烂。床单上周刚换洗。
　　 “无事可做呀！总不能把清理干净的东西有意弄脏再来一次，那真是神经质的行为。”玛格实在是找不到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玛格看下手表，才刚过下午四点。她深吸口气，短暂忘却的被阴沉沉天气和干净整洁房间压得发闷的生活一瞬间全又回来了。回到书房，她百无聊赖地坐到旋转工作椅上。
　　 “PromenadeEnLimousine”响起。
　　
　　 2
　　 一个无聊透顶的阴天，一刻也待不下去，不仅是闷热的天气。想到这里，玛格顺便摸摸脖颈上如渖的汗，更重要的是无法忍受这样无事可做地度过余下的时间。
　　 晚上七点,天还没有完全黑。
　　 玛格决定出门给自己找点事，以便顺利度过余下的时间。比如,步行去几公里外的牛肉粉店吃一碗楼下就能买到的牛肉粉，边走边看至少就得三个小时。然后,再看会儿书,时间就晚了。她对自己的计划十分满意,往挎包里塞进安部公房的《闯入者》和钢笔、手表、钥匙、雨伞。走出房间,碰巧隔壁租房的男人开着门,光膀子坐在矮木凳上端着碗，吃饭。他那对细长的眼睛正好面无表情地看见玛格,转过头伸筷子夹菜去了。桌对面应该坐的是同居女人。玛格很少见到她。不过玛格知道她正端着碗坐在男人对面,冲男人使眼神儿,似乎在问“是她?”。男人用那对细长的眼睛又打量了玛格一下,转过去点点头，汗珠掉在桌板上。
　　 男人埋头吃饭,不再转头往楼道看。
　　 玛格戴上耳机,故作自在地哼起循环了整个下午的曲子。
　　 狭窄的楼道,隔壁女人掏空剩下的纸箱,顺着楼梯一阶阶堆满，玛格侧身小心翼翼地擦过。走到北京路上,路灯全亮了，她最先要发愁的是如何前往吃饭的餐馆。必须澄清,她绝不是为乘坐地铁、公共汽车还是公交车发愁，而是贵阳的城市构造像张渔网,通往某个地方的路途常常能提供三个以上的路线选择。她查了下导航,步行耗时最短的是平日上班的路线。她需要一个可以帮助做决定的人。
　　 走另一条路，一条新建的大道，两米多高的行道树,边上的居民区拆的残破不堪,围着铁皮护栏。整洁时兴的大道,同拆的残缺破碎的居民楼,在玛格看来自成风景。
　　 走到图书馆侧面，马路下一家三口围着张矮桌——晚餐。男人穿件发黄的白T恤，头顶光秃秃的，女人穿件宽大的花格子衬衫，罩住走形的身材，在他们中间，坐着一个干净的女孩。他们边聊天，边往嘴里送菜，说到开心处，大笑起来。笑声引得路人侧面。他们视若无睹，继续有说有笑。矮桌后面，废弃的公共厕所被简单的改造成住房。白瓷砖铺的墙上用红漆描的“女”，隐约可见。
　　 “他们在谈些什么?”
　　 玛格一整天没说上几句话,全是自言自语,好像身体里住着两个自己。
　　 “你是在问我吗?”回声问道。
　　 “是你。可惜和你的说话十分无趣。”
　　 “可自始至终只有我对你不离不弃。忍受你的古怪脾气。”
　　 “古怪脾气!不需要揣测就能弄清你下一句会说些什么。”接一段长长地叹气。
　　 玛格不想同自己作无聊的争执,要是找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多好，一不留神时间便溜走。这世上始终有一个定律：任何事，你一旦盯住它，时间就变得慢慢吞吞，磨磨蹭蹭，让人不可避免地感到如鲠在喉。你不经意间思绪飞到别处，时间便一溜烟儿不知所踪，像吸一口烟噴向半空，你能清晰记得它消散的位置，却怎么也寻不到它。
　　 等她回过神，城市远处的空中聚集了层层黑曜石般的云，封住落日的余晖。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卷起建筑工地护栏内的尘埃，旋转在空中，把马路中间孤零零的几片落叶卷了进去。
　　 “要下雨了。”路人相互提醒，快步离开马路。
　　 路上的汽车一下子全加快速度通过十字路口,打开应急灯,不耐烦的按着汽车喇叭。
　　 玛格不以为然,按照步调往前走。
　　 风越刮越狠,撕裂一幢大楼侧面挂的手机广告,时下流量男星英俊的脸,扭曲——变形。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
　　 玛格慌里慌张地跑下人行道外预留的石阶,准备在路边的一家烫饭店的遮阳伞下躲雨。
　　 开店的是一对六十岁左右的老夫妇。
　　 站在门前的老头,高高瘦瘦，头发花白,负责招呼客人。老太身材圆润,一头黑乎乎的卷发,守在灶台前准备食材。店面狭窄逼仄，布置了四张木桌,八把长凳。最里边的卓子旁坐着一个送外卖的骑手。
　　 “吃饭吗?”老头笑眯着眼,谦恭地上前询问,“进来看看吧!”
　　 玛格不好意思转身离开，在第二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吃点什么?”老头站到桌边,笑容和蔼地问。
　　 玛格认真地读着墙上贴的目录。烫饭、炒菜、炒饭。
　　 “吃点什么?”玛格自言自语。
　　 “看吧！你又选择困难了！”回声答应。
　　 “我们的招牌烫饭怎样?”老头凑近询问道。
　　 玛格点点头。
　　 “招牌烫饭一份。”老头侧身告诉老太,走到门前站着。
　　 “就知道在那儿杵着,”老太抱怨道,“来给我搭把手。”
　　 “我在招呼客人咯嘛！”老头轻声抱怨。
　　 “那你就不照顾我咯！”老太故作娇嗔的语气说道，冲玛格挤了挤眉毛，“先把凉菜装了。老么老了，脾气还不小。”
　　 骑手走出去接个电话,站到门口抽烟。
　　 一会儿。老头把包装好的食物递给骑手。骑手扔掉烟蒂,在碎石地上踩一脚。
　　 “路上慢点儿......看这天,是要下雨的。”老头接着问,“带雨衣了吗?拿这个去吧!”顺手从木桌下掏出雨衣,塞给骑手。
　　 骑手递支烟给老头,道声谢,把雨衣装到一辆黄色电动车的椅子里。
　　 “这雨到底是下还是不下?”骑手走后,老头站在门口望了望,回头说,像是对玛格,又像是对老太。
　　 “有那个闲工夫看下不下雨，赶紧来搭把手。”老太没好气地说。一会儿,老头提着一个鼓鼓的黑色塑料袋往路边的黄色垃圾桶走去,嘴上叼根烟,熏得眼睛眯成条线。
　　 ......
　　 “小妹。很久没来了!”老太端来烫饭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问玛格。
　　 “嗯!”玛格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太,被突如其来的问候弄得一头雾水。
　　 “很忙?”
　　 “是的。”
　　 “两个月没来了吧!”老太边说,边点燃香烟,抽起来。
　　 玛格左顾右看,想:老太看上去精神抖擞,口齿清晰,实质上已经老糊涂,竟把人给认错了。她究竟把我认成了谁?难道这座城市有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常来这家店吃过饭?
　　 她瞅瞅手机屏幕,偷偷照了照自己的脸。
　　
　　
　　 3
　　 老太送玛格走到马路上,热情地嘱咐:等会儿可能会下雨，别淋了雨。说完,仰头看了眼入夜的城市,像是在做确认。玛格也跟着仰头看了眼。天比先前黑了不少,乌云把刚还挂在苍穹的满月,挡在云身后。
　　 老太收回目光从下往上打量玛格一眼嘱托:常来。玛格不自在的往后让了让。
　　 玛格受宠若惊,浑身不自在地连忙点头道谢，想尽快离开,。等老太走下石阶，玛格一下子轻松了，她左思右想,完全记不得之前来过这家店。想着,她回头认真地望向烫饭店。老太正好站在门口,见到她在看自己,挥挥手。玛格不自然地挤出笑容,赶紧转过脸。
　　 风停了，雨终究没下。
　　 半小时后,玛格走到文昌阁对面的街角广场。广场上,七八位六七十岁模样的老太坐在里边的回廊上谈天,一间茶馆、一家咖啡厅开在左边。
　　 “喝点什么?”身材瘦小的女服务生,几乎是从高脚凳上跳下来的。
　　 “菜单在这儿。”女服务生跨两大步迎上来。
　　 前台挂着一幅装帧精致的目录。
　　 “茶、果茶、糕点、自酿酒......选择可真多。”玛格仰头望着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