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不让须眉亦英雄(散文)
一
浩渺的太湖岸边有座江南小城,清末之时,小城尚很小,像一只龟背横卧在太湖之滨。大运河似一条玉带从城中心飘然落下,由北向南将一座城分成两半,九条小河,由东向西横贯大运河,形成了小城的水系水脉。小城由水而生,因水而荣。在西风东渐,一片维新变法声中,一批世代耕读传家的世家大族,脱下长衫,丢下圣贤之术,以产业报国为号召,投身工商业,十数年间,小城骤然崛起,形成了“米码头”“布码头”“煤码头”,四方货物、士商云集,人称小上海。
那时,城墙尚在,城门尚在。穿城而过的大运河称为直河,而横贯运河的小河称作箭河。从西门方向走过来,不到水关桥桥堍就向右拐,走过北下塘街,即到留郎桥。留郎桥与直河并行,那时还没有今天的中山路,中山路是填了直河后的产物。直河是中山路的前世,中山路是直河的今身。
下了留郎桥就到旗杆下了,旗杆下是个地名。说到旗杆下,小城无锡的老住户都知道,那里住着小城的望族杨家。旗杆下,靠近我如今办公的大厦所在的复兴路,清末官绅杨艺芳住旗杆下7号,他曾获殿试二等第一名。朝廷在他家门口竖立旗杆,以示恩赐,旗杆下由此得名。1956年,小城拓宽中山路时,此路被并掉,杨家的高门大宅亦湮灭在历史的风雨中。
旧时,从旗杆下一路走下去,沿街两侧有店铺、书场、学校、作坊,还有土地堂、石板桥、石坊柱、有照墙、亭台、牌坊。当年直河岸边的上下塘街,被誉为小城无锡的“第一条街”,有着“第一等的繁华、第一等的闹猛、第一等的富庶”。临街两旁的巷子里,住着许多六扇门的世家大户。
这里曾有一座在百年前感动过小城人的廉宅。水獭桥廉宅,坐西向东,宅中原有门厅、轿厅、侧厢、大厅、内房、和后花园,后门通北禅寺巷口。宅中住着一对风云人物,廉南湖和他的夫人吴芝瑛。吴芝瑛是清末鉴湖女侠秋瑾的闺蜜,也曾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可惜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城市建设的大潮中,廉宅被全部拆除了,一代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的事迹,渐渐风淡云散,不为人知。
二
世居旗杆下水獭桥的廉家,是锡城颇有名望的书香门第。其主人廉泉,字惠卿,别号南湖。光绪二十年举人,官至礼部郎中。工诗善文又通金石书画,有“锡山才子”的美称。当年他曾同康有为、梁启超等一起参与公车上书,倡导变法维新。他与朝廷大臣端方、盛宣怀等也颇有交谊。1905年,受革命党影响,他辞职南归,寓居上海。在家乡提倡开办新式学堂,协助地方创建了竢实学堂,競志女学。辛亥革命前,他东渡日本,结识了孙中山、徐锡麟、秋瑾、吴禄贞、苏曼殊等人,回国后宣传革命,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开明士绅。
廉南湖在小城名望虽高,却抵不过他的夫人吴芝瑛。这一是南湖先生一向为人低调,对夫人宠爱有加,也是吴芝瑛并非寻常尤物,而是一位天生英才的女中丈夫。
吴芝瑛出自安徽桐城名门,其父吴康之历任宁阳、禹城、蒲台、武城等地知县,伯父吴汝纶,是曾国藩的入室弟子。年十九岁嫁无锡人廉南湖,因二人在杭州西湖,上海曹家渡、天津日租界各建有别墅一幢,均命名为“小万柳堂”,因此人称“万柳夫人”。
吴芝瑛与江南女子一样,身材不高,小巧纤细。明眸皓齿,容貌端庄美丽。其服饰典雅高贵,举止大方,因她早早就将小脚放大,更显得风华绰约,与众不同。她性情温婉,为人谦让,无论贵妇仕女,还是街巷老妪,都喜欢她。
廉南湖倾向革命,思想开明,主张男女平权,对夫人不仅宠爱而且敬重,夫人长先生一岁,南湖先生以姐事之。他们家的三处别墅房产,契约户名一栏中,登记的都是吴芝瑛的名字,而且相关事宜均由夫人打理、做主,可见伉俪情深。以至于邻里百姓,都知道房主吴芝瑛,并不知道有廉南湖其人。夫妇俩像是候鸟一般,每年春天北上,冬季南下,廉南湖每次出行,都跟在夫人身后,不相识的人,都以为后边跟着的是个随从,都不知道他们俩是夫妇。
吴芝瑛为人豪爽,有丈夫气。随夫在北京期间,因比邻而居,结识了女侠秋瑾,两人因观念相近,志趣相投,又常常诗词唱和,恨满清腐败,抒报国之情,因而结成闺蜜。在一次万柳堂的聚会中,吴芝瑛挥毫题写了一副对联赠给秋瑾:“今日何年,共诸君几许头颅,来此一堂痛饮;万方多难,与四海同胞手足,竞雄世纪新元。”1904年,秋瑾脱离封建家庭羁绊,游学日本。旅费亦多由吴芝瑛资助。
特别之人,多有特别之事。吴芝瑛是什么样人,坊间各有各的说法。
有人说,廉夫人为人豪放,不拘小节,每次出行,举止阔绰。当年,她有时独自一人去南京,随便出入两江总督官邸,几同自己家中一样。每由宁返沪,总是独包一节火车。车到上海北站,南湖先生前去接站,向车厢中四望,偌大车厢中,仅有夫人与一名丫头,一名老妈子,行李数件。当此之时,香车宝马还只是马车。廉夫人所乘之车,漆有吴公馆专车的字样,马车夫二人,戴着红缨帽,穿官服,马靴。所经之处,颇引人注目。而实质上,吴芝瑛日常生活朴素,并无豪奢之名。不过为反清事业,掩人耳目而已。
有人说,万柳夫人自小苦读,虽然皓腕纤指,却写得一手瘦劲有力好字。慈禧太后七十大寿,江浙名公巨卿呈献的三十二幅大寿屏,乃是夫人所书。上海有正书局出版的仿褚遂良所临的《愣严经》,亦为夫人所书。鉴湖女侠秋瑾西泠墓碑,也是署名桐城女史吴芝瑛题。吴芝瑛书写之名在外,却不喜张扬,少有题赠。
有人说,廉南湖夫妇都心底良善,热心公益,然每有慈善之举,都由吴芝瑛夫人出面。宣统年间,杭城西湖博览会侧门外的马路,晴天起尘,雨天泥泞,多有行人跌扑,行路不便。而官府却视若无睹,毫不在意。万柳夫人急公好义,见此情景,挺身而出,由她一人出面独资,将路面铺成硬石地面。从此行人晴雨无碍。居住北京期间,每年冬季雪花飘起,吴芝瑛总会捐助一笔可观的善款,救济鳏寡孤独,帮助穷苦人家度过严寒,所以,许多贫民穷人,都知道京城里有位乐善好施的万柳夫人。
三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这是唐太宗李世民在千年前写下的诗句。其中“疾风知劲草”一句,曾激励无数的仁人志士,在正义事业中,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万柳夫人吴芝瑛,不愧为鉴湖女侠秋瑾闺蜜,她留下一世英名,全在于秋瑾死后,她义无反顾,尽朋友之大义,做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1907年农历6月6日,清末女革命家秋瑾被清政府惨杀在绍兴轩亭口。临刑前,她遭受清吏严刑拷打,坚贞不屈,坚不吐实。敌人给她纸笔,逼下供词。秋瑾深恐连累同志,提笔写下七个大字“秋雨秋风愁煞人”,英勇就义。
秋瑾死后,暴尸道路,无人敢去收尸。清廷诏令,族中人有敢收葬秋瑾者,立斩杀头。吴芝瑛在无锡闻此噩耗,伤悼数日,每每抚胸痛哭。此时,多少曾经的热血男儿,在死亡威胁下,成了缩头乌龟。吴芝瑛却对丈夫表示,我要去为秋妹收尸,葬英灵于地下,以安其魂。
月黑风高,前途未卜。心怀正义,顶风冒雪。吴芝瑛与秋瑾生前盟友徐寄尘女士,悄悄渡过钱塘江,赶到绍兴,在当地人帮助下,偷偷雇了一只小船,将秋瑾烈士的遗柩秘密运到杭州,葬在西湖岳王坟前面的西泠桥畔。两位奇女子,做下一件天下奇事。徐寄尘撰写墓表,吴芝瑛手书勒石,她俩在墓前哀读祭文,悲痛欲绝。其后,吴芝瑛还在秋瑾就义的绍兴古轩亭口造“风雨亭”,在杭州南湖别墅内建造“悲秋阁”,以志哀悼。
吴芝瑛雪夜赴绍兴“偷回”秋瑾遗骨,一则伤心过度,二则受了风寒,回到无锡,连日高烧,大病一场。病中不断呼喊“秋妹,姐姐来也。”廉南湖先生心疼爱妻,百般抚慰,为安定病妻情绪,特地请小城著名画家吴观岱画了一幅“西泠寒食图”,挂在病妻床头,寄托哀思。
吴芝瑛义不遵诏令,义葬秋瑾,一时石破天惊,将清廷的天,捅了个大窟窿。在当时被视为大逆不道,清廷十分震怒,下令平墓毁碑,捉拿吴芝瑛。这时吴芝瑛正在上海租界住院治病,好友们为她担心,纷纷劝她暂不出院,以避风头。吴芝瑛无所畏惧,抱病出院,说,我光明磊落,既敢做,就敢担当,愿与秋妹一样,含冤一死。她给两江总督端方写信说:“是非纵有公论,处理则在朝廷,芝瑛不敢逃罪。”消息传出,舆论哗然。社会上,声援吴芝瑛之声,不绝于耳。
当时,自由、民主之风,已经将封建王朝的老城破墙吹开了条缝,地火已经在地下运行。苏浙两省社会人士,对清廷下令捉拿吴芝瑛之事,纷纷反对,舆论沸腾。认为吴芝瑛义肠侠骨,营葬烈士出于人道主义,并未违犯法度。民间百姓,也为这奇女子做出的奇事,大声叫好,街谈巷议,赞不绝声。
曾与芝瑛有过交往的美国女友麦美德女士,在上海也为芝瑛鸣不平。英文《泰晤士报》头版刊登吴芝瑛照片和专文,予以声援。这时清政府正准备欢迎美舰访华,特赶制了一千只银杯送给美舰官兵作纪念品,麦美德抓住这一契机,在《泰晤士报》上发表文章说:“现在清政府正要把一个仗义的女子从病院赶入牢狱致死,尊重女权的美国官兵,难道还愿收这批纪念银杯吗?”此时的清政府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朝廷上下,假惺惺地鼓吹立宪,要尊重民意。迫于中外舆论的压力,清政府收回了严办吴芝瑛的诏令。正义战胜邪恶,皇室破天荒地向一介平民女流低头。这在中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吴芝瑛与徐寄尘的义举,经媒体报道,凛然大义,得到全世界正义人士仰慕。
四
秋瑾牺牲四年后,中国爆发辛亥革命。封建帝制被推翻,古老的中华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推翻帝制成功,许多人开始做起发财梦。吴芝瑛女士,并没有因此而却步,而是随革命洪流继续前进。
武昌起义告捷,吴芝瑛慷慨疏财,以助粮饷,并致书向上海女子北伐队司令陈也月请缨,继而作《从军乐》,唱响“大哉中国岂无人,一怒能叫四海惊”的女高音。气势磅礴,传诵一时。
1915年,袁世凯倒行逆施,复辟称帝,吴芝瑛不顾廉、袁两个家族的姻亲关系,毅然寄信斥之。她写下《上袁氏万言书》,揭露袁世凯假共和之名而行专制之实的行径,致有“公朝去,而吾民早安;公夕去,而吾民晚息;公不去,而吾民永无宁日”之语。她历数袁氏的斑斑劣迹,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吴芝瑛向被人视为奇女子。她与廉泉结婚,两家都是世家大族。因此,她自幼家境富裕,穿金戴银。成家之后,广有田园庐舍,视金钱如粪土。但她一生仗义疏财,为人豪爽,毫无小姐脾气,毫无富家子弟骄奢淫逸之气,急公好义,打抱不平,放在今天,也是女中豪杰,俗语说的女汉子。她在家乡桐城捐地捐钱,创办了一所纪念其父亲的鞠隐学堂,不为名利,只为家乡孩童识字。她还变卖了家中珍藏的董其昌手书《史记》真迹全部,得数千金,不求回报,只为替误落风尘的才女李频香赎身。她四处奔走,带头筹款,不为善名,只为救济江苏、安徽灾民。她一生为救济妇孺而捐献的善款更是不计其数。
吴芝瑛晚年,散尽家财,在丈夫廉南湖故后,致沉疴所困,家境甚窘,因沪上小万柳堂已变卖易主,仍回无锡旗杆下水獭桥故居栖身。但其意气之雄、胆魄之壮丝毫不减当年,万柳夫人之名,深入人心。
民国二十三年,一代女杰吴芝瑛,病逝于江南小城无锡旗杆下老宅。
据《吴芝瑛夫人哀荣录》记载,当年吴芝瑛在水獭桥廉宅去世前后及举丧的情形:“夫人在锡自南湖先生逝世后,日益复感伤,疾病侵寻,缠绵已久,突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三月一日,适值长公子劭成自镇垣假归省视,而夫人之病亟矣。劭成公子侍侧,夫人以锁匙一握、晶章一枚,含泪交付劭成。日:此一微物吾儿当留作永久纪念,泪随声下。弥留诀别,紧握公子手不忍释,家人环伺,俱为掩泣。
戚属闻之,亦无不潸焉出涕。三月三日举行大殓之期,灵前悬夫人廿余年前所摄大幅相片,丰神清丽,栩栩如生。女公子绍华、云华、砚华均奔丧返里。前来执绋者,除廉氏族人少山萧周等外,南湖故友如吴稚晖先生自沪来锡,孙寒涯先生自苏寓回锡,余如顾忠琛、张纪振、陈仲英诸先生咸来致奠。国府以夫人生前有功民国,且曾聘为咨议员,此次乃重致恤金,用彰懿德。”
人生是一张画布,你可以将平庸画上去,也可以将不凡画上去。画布可以被风打雨吹去,但立于画布无字处的口碑,却会永远树立在人心里。
斯人虽去,英名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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