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屯溪的前世今朝(散文)
屯溪、历史的茶城,如今水上之城、文化名城。
水,是屯溪这座城的灵魂。崇山峻岭包裹的徽州,山路崎岖,一直是中原旺族避难的世外桃源,史上三次人口迁徒,中原人不断涌入徽州。七山一水地貌的徽州,进一步加剧了人多地少的矛盾。徽州人,把目光投向了那一湾新安江水。多山的环境,也孕育了发达的水系,境内“五峰拱秀,六水回澜”。山,挡住了出路,水路,却是曲经通幽,联系着山外。
一
屯溪,徽州的一个小城,立于新安江、率水、横江交汇处。古时为休宁首镇。因三溪屯于此,设水运码头。斯地位于北纬三十度,优越的自然环境,自古盛产名茶,于是有人说,世界上最好的茶在斯地。古徽州(时称歙州)种茶历史,始于南朝时期,到了唐朝,已经成为全国著名的产茶区,屯溪,歙县,婺源,自然归徽州所辖,徽州成了一个不必宣扬的品牌。
后唐时期歙州,茶叶制作贸易已是高度发达,徽茶,已是王公贵族的抢手货。史书《茶酒论》形容徽茶“浮梁歙州,万国来求”,可见当时歙州茶的风靡程度,而“屯绿”系列品牌效应,则是明清以后确立的。这里有着茶业兴旺的得天独厚的条件,茶道传世,名不虚传。
茶贸易繁荣,集贸兴市。祁门红茶,于1875年祁门南乡人士胡元龙创制,“祁门香”,是一种特殊红茶,以“香高、味醇、形美、色艳”的综合品质,誉满中外,属世界三大高香红茶之一。而徽州、浙赣边区绿茶,历史渊远流长,在历史长河中,发育成了江南最大“屯绿”茶叶加工、贸易的集散地。
国内最早资本市场的发育,起源于茶叶贸易,店铺云集老街,街长四里,被誉为流动的“清明上河图”。是目前中国保存最完整的,具有宋、明、清时代建筑风格的步行商业街,和北京市国子监街、苏州平江路等共同当选为“中国历史文化名街”。这是徽州人的骄傲。数百年来,茶号林立,茶工云集,并让祁门红茶、屯绿,名声鹊起,走向世界。屯溪的繁荣,延续至民国时期,俗称“小上海”。
只是,随着茶叶贸易的衰败,徽商的式微,这颗璀璨的明珠被历史尘埃淹没了。屯溪,乃至整个徽州,在历史中徘徊不前。
二
“屯溪船上客,前渡去装茶。”
我认识屯溪,最早来自爷爷,家住歙县竦坑的大山中,爷爷卖茶,不去徽州古城的渔梁码头,却去更远的屯溪。而他们口中说,翻过竦岭的大山,一代文化巨人胡适的先祖,当年沿着竦坑上庄的“竦上古道”,挑着茶担,去屯溪码头交易。他们在竦坑的客栈食宿歇担。老家,最高的山脉,上阳尖,海拔1400米,大谷运、竦坑、汪满田,绩溪的上金山,著名的名茶基地保护区,滴水香茶漂散了整个上海的天空。此时,都是屯绿名茶的原料基地。我所理解屯绿的品牌,品质如此之高,名气如此之大,是集当今黄山毛峰、滴水香、金山时雨、太平猴魁、松萝茶于一身的极品茶综合品牌,绝非人们当今所宣传的,狭隘意义上产于屯溪区域的绿茶。
一座城市的经纬,需要从历史去寻找痕迹和力量,尤其是当我们对未来迷茫时,文化传承是取之不尽的宝藏,亦是力量的源泉,于屯溪这座城,尤其如此。改为黄山市以来,以自然风貌承载并取代积淀千年的历史文化,是本末倒置,人们发现,屯溪正在遭受文化古建的摧残,依附着茶叶贸易的兴市的水上之城,它的灵魂,已没有安身立命之所。
我常常独步于老街,在逼仄的街巷去看那延展的天空,时光的邃道里,是一本沉厚的书,日出日落中,勾勒出光与影的交织;饱经风霜的门楼瓦片中,蓬勃出绿的生机。楼上靠窗的美人靠里,徽州女人那迷离、忧怨的眼神,望着南来北往的人们,离愁别恨,才上眉尖,又上心头,那是对商人重利轻离别的哀怨。这儿散发出的茶香,承载了这片土地醇厚、餐风宿露,凌雪傲霜,积淀成一份厚重,漫过天空,飘洋过海,在历史中穿越。老街的石板路,写满了沧桑,原本是平整的石条,平铺于街,数百年来,被茶工和象我爷爷一样的卖茶人,用草鞋磨成了包浆的凹凸型。岁月之功,集于一双双草鞋,打磨成如今的模样。你可以想象,脚步声,呦喝的叫卖声,南腔北调问候声,街巷里抑扬顿挫的二胡,高亢激昂徽剧声,喧闹着都市的繁华。
我也常常漫步江边,烟波浩渺的新安江上,早已不见了千帆点点,摇橹欸乃声已然消失在岁月里,两岸纤夫的号子声,悠远而低沉,苦难的深沉,但却是日子的希望。纤夫们也有那消遥的时光,船快到徽州,江面上,馨香早已迷漫袅娜的浩渺烟波里“未见屯溪面,十里闻茶香,踏进茶号门,神怡忘故乡”。乡夫们上岸,老板们免费请他们喝一口家乡茶,也是神仙般的写意。夜晚,万家灯火下,两岸人家星光璀璨,倒映在水中,荡着波纹,形成诗意的碎影,也是妙曼的恬静。一座小城,安逸的日子里,映衬着繁华的富足,于是有了在船坞中枕着水声而眠,梦幻而吟的诗,那是郁达夫笔下的屯溪,似乎,水已然这座城的魂:
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
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
两岸一桥横跨,一边是黎阳古镇,一边是老街,整个屯溪的历史积淀,似乎都被一座桥浓缩了,建桥五百年,老大桥,以“老"为宝,新大桥层次不穷,屯溪人只是情怀不深,也习惯了一位沧桑老人的样子。但二年前一场洪水,让老大桥瞬间瓦解,珠沉玉碎的时刻,屯溪人哭了,整个徽州人都哭了,哭成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学校作文课立刻改成了《悼老大桥》,老师那苍劲有力的手,用粉笔写下了郁达夫的诗《屯溪夜泊记》,孩子们读着诗,此刻,也染成了泪人。
改革开放以来,屯溪改黄山市,经济止步不前,城市定位的缺失,文化古迹正在消亡,徽文化的没落,是整个徽州的伤痛。老大桥消亡,再一次像一把利剑,深深扎在徽州人的心坎上,它意味着屯溪在历史中被彻底的淹没。学界、政界被彻底惊醒了,这座又称镇海桥的老大桥,五百年历史,几次崩塌,均被重新修缮,沿续着屯溪人那份乡愁和文化脉落。今年,修缮好的桥,重新开放,人们欢欣鼓舞。
原来,这座被群山包围的水城,能够镇住千秋古蕴、荡起万古乡愁的,绝非“游黄山天下无山”那种豪迈,而是一直沉于心底的一座桥。桥那么多,而老大桥则断然不可失去,这座桥就是屯溪人的命根子,通的是东西两岸的古街,穿越的是屯溪的前世今朝,见证了繁华与落幕,还启思着通向未来的方向。它的存在,无不提醒着人们,屯溪一座水城,茶城,更是一座历史底蕴沉厚的文化名城。
三
徽商进入航海时代,把茶叶和瓷器推向全球。茶,为英国完成工业革命,立下了卓越功勋。英国剑桥大学教授艾伦·麦克法兰这样总结中国茶——如果没有茶,英国的工业革命就不会发生,现在社会也得不到发展。
工业革命以后,环境和水的污染,英国人口锐减,婴儿死亡率升高。徽商把茶销住大洋彼岸,茶,使人精力旺盛,有益肠胃,提高免疫力。饮茶的习惯扭转了人口颓势。开水沏泡,亦杀死了水中大多数的传染病菌,因饮水而引起的疾病如痢疾大为减少。婴儿的死亡率减少,人口快速增长,为工业革命提供了更加健壮和廉价的劳动力。人口是英国率先完成了工业革命重要法码,工业化使经济和军事上的制高点抢占先机,最终凭借这一优势建立了世界头号的殖民帝国。
茶叶,是英国兴起之本,所依程度之高,甚于毒品。每年都要从中国进口茶叶30万担,也为中国每年赚取几百万两银子,主要来自福建的武夷山和徽州两大产区。而徽州,则主要靠屯溪码头,有70万亩茶山,20万担茶,几乎九成用于出口。使英国的白银不断地流入中国,每年的贸易逆差达数百万两。
清乾隆以前,中国无疑是世界上最为富裕的国家,经济占世界总产值的26%以上,一直靠内循环支撑的中国,对外贸易,算是一种恩赐。这种狂妄与唯我独尊,也验证了盛极必衰的铁定规律。国内,上到王室下到平民百姓,几乎惊人一致地拒绝英国现代工业品,中英贸易严重失衡,使得英国的国力日益衰落。
贸易长期失衡是无法持续的,清时期的英国,无法靠英磅实现当今美帝式的美元霸权,他们无法像当今美国一样靠印票子过日子,来收割全球财富。为扭转长期贸易逆差流失的国力,他们找到一种方法,向中国输入鸦片。同时,以工业文明的强大军力作后盾。1830年一年向中国输入的鸦片达17760箱,到十年后的1840年,这个数字就翻了一倍,达到34631箱。大清帝国每年流出的白银达五六百万之巨,国力日趋枯竭,还摧毁了中国人的意志。
另一手,则是彻底取代中国茶的暗渡陈仓计划。
英国植物学家罗伯特·福琼,是史上最成功的商业间谍。1848年,受雇于东印度公司,乔装成中国人模样,深入中国内地,目的地,徽州松萝山,武夷山。窃取种子和树苗,同时带走制茶工人。
杭州,至到徽州的帆船上,他们出发了,船行三日,到了徽州。松萝山,一望无际的茶园。斯地是绿茶最早发现和制茶的地方,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偷盗出种苗。而徽州松萝山王姓茶商,利令智昏,引狼入室,成功盗窃了两万棵树苗,还有不计其数种子。在福琼《两访中国茶乡》中记录,他一共来中国四次,还带走8名制茶工人,成功引种于印度。
中国茶,被彻底击垮了,屯溪,也从此走向衰落,是必然的趋势。此后茶叶贸易极速下滑,到1928年,中国茶只占国际市场1.59%的份额。
即便是中国茶在国际市场被完全取代的国际环境,屯绿,作为绿茶娇娇者,依然畅销海外,1913年仍远销欧美各国。商业俗语中所言的“绿色金子”,就是指屯溪绿茶。
历史,再一次证明,世界上最好的茶在屯溪。1915年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惊艳世界。1920年屯溪仍有100多家茶商经营绿茶,足见屯绿在世界绿茶中其品质是无可取代的。我们从历史贸易中,再次认识了屯溪,还有它所产的屯绿。
茶叶贸易的衰败,封建王朝对徽商的盘剥和清算,太平天国战乱,被围困徽宁府的太平军,长达十余载的“长毛反乱”,徽州大地人间炼狱般地煎熬着,使得徽州商业帝国彻底崩塌。屯溪被打败了吗?
整个徽州人都在思考。
四
斗转星移,时间指向2022年。
三月江南,草长莺飞,烟雨枭娜。屯溪在世界舞台上,发出亮丽的光鲜。在“正是江南好风景”的春日,这座历史名城,拭去了历史的浮尘,吸引了全球目光,多位国家外长和代表相聚在屯溪,那“粉墙黛瓦马头墙,飞檐翘角花格窗”诗意的古建群中,迤逦的新安江畔,如水墨江南的画卷中,品一口徽州茶,情意绵绵,韵味幽远。
这场在屯溪举办的“春季外交”,延续了中国人“以茶会友”的传统,屯溪这座历史茶城,再次咉起历史的光鲜,再次走上国际舞台,承担起传递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理念的文化使者角色,于“润物细无声”中,彰显礼仪之邦的风采,传递开放包容的城市品格,弘扬中国文化理念,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与徽州古城歙县一样,屯溪的历史底蕴是沉厚的,程氏三宅、徽州漆器髹饰技艺、程大位珠算法、徽墨制作技艺等众多文化遗产,让她充满了历史文化底蕴;屯溪老街,黎阳古镇,花山谜窟、新安江滨水旅游景区、徽州糕饼博物馆等,也都是世界级的。老街被誉为流动的“清明上河图”,是目前中国保存最完整的,具有宋、明、清时代建筑风格的步行商业街,和北京市国子监街、苏州平江路等共同当选为“中国历史文化名街”。
屯溪,以黄山的高度誉自己,没能换取发展的契机,如今以文化的厚度和茶城的历史地位,再次引来发展的转型。
新一届市委书记凌云,对屯溪和徽文化怀着无比崇敬之情,让徽州人看到了发展的曙光,她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为了屯溪,在历史烟尘中寻找发展战略契机,做了大量扎实的功课,为再次唤起这座城的价值,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这一创举,无疑是高瞻远瞩,屯溪之幸。擦亮屯溪这座城市的名片,我们期待历史文化名城的实至名归,那是文化自信的根基。
凌书记眼光敏锐、深䆳、独到。来黄履职,可谓临危受命,徽州改黄山后,发展历年垫底,饱受诟病。她那雷厉风行风格,饱含激情的投入,针对这些年徽文化受到严重摧残的痛点,大力整治。第一把火,就烧向传统新安医学,为大力弘扬和发展,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在了解屯溪是数百年来最大茶市时,深入大谷运、汪满田深山调研,谈及黄山国际名片的持续打造,凌云表示,黄山市将积极融入“山盟海誓”、“万里茶道”等国际精品线路。她是整个徽州人期待太久的父母官,真正在经营一座城市。徽州人对好的父母官,历来是感恩的,人们如同杭州人热爱苏东坡市长一样,永远记住她。
珠算鼻祖程大位故居位于屯溪市内,至今仍闪耀着人类历史上数学的光芒。程氏三宅,“滴水穿石”的警示石,仍在延续徽州人古老的文化与智慧。凌云深入了解文物建筑特点、历史传承、文化内涵,落实修缮、保护措施,而这些正是之前历届政府所缺失的。
戴震,清著名思想家,与朱熹,胡适齐名,走进纪念馆,凌云深入了解戴震生平及学术思想,号召人们挖掘徽州人文底蕴,积淀文化厚度、提高城市品牌精神高度,争创国家历史文化名城。
当她喊出“只争朝夕、真抓实干”时,人们落泪了,这座城,丢失了太多,耽误了太久,她喊出了时代强音,喊出了黄山百姓的心声。
如果说,古街、古巷、古桥、故居保护,及挖掘徽文化内涵是这座城市“文化味”,那么,茶业的繁荣和发展无凝是这座城而“烟火气”。
黄山还是那座山,而屯溪,已脱胎换骨,承载着历史的烟火,水城贸易的辉煌,还有茶城经久不息的芬芳,都会重现。以历史文化名城的高度,以灿烂徽文化的厚度,还有数千年历史的长度,重新展现在人们的视野,这是多么豪迈的征程。不再仅仅是人们心中那“小上海”,更是江南新时代的“国际范”。
诗意的屯溪,水墨的江南,犹如仙境的山水画廊,粉黛瓦墙的烟氲,雨巷里飘出的墨香,丁香姑娘的雨伞下,和着雨声的徽戏,弥漫在时空里的茶香,永远的故乡。
屯溪,有着悠久的历史,但她不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在我的心中,屯溪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无论怎么打扮她,美妆她,都不为过。前世,她带着美好的文化基因,今生,她会越发美妙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