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最忆天藕儿(散文)
也许,小时候我的性子就野,所以,野草野菜野花,仿佛成了我的朋友。伙伴说,野菜就是我的“写真”。
那日,小女背书,学着白居易吟,“最忆是江南”;我唱,最忆天藕儿。她问天藕儿是什么?是妈妈的初恋?是啊,初恋一棵野菜,难忘那些琐事。
一
一日,走在通往内湖公园的林荫道上,无意间瞥见石缝间挤出几片碧绿的叶子,有几朵小黄花在微风中摇曳着,热烈地招展着它那篷勃的生机,仿佛在告诉着我它对生命的渴望与感恩。
凑近。原来是一株天藕儿,又名翻白草。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喜啊,仿佛是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对于这种草,我很是熟悉的,我老家称之为“布根儿”,它在我童年时期是最美味的零食。它的一茎一叶,一花一瓣都载着我童年的记忆,看见了它就想起了那时的情境,遗憾的是我至今也不知道布根儿这个名字的由来。我猜想着是不是因为它不管在贫瘠的荒地、山坡,还是在肥沃的田野、沟边都遍布着它的身影,可以随处扎根开花,所以乡亲们就亲切地称它为“布根儿”。我相信草木有心,它听得见我呼着它的乳名。
不过,我还是喜欢“天藕儿”这个名字,好像是上天所赐,与高贵的莲藕似乎有着某种说不清的联系。它的根茎价值一点也不比莲藕差,吃起来是别样的滋味。
二
第一次认识布根儿,是在花生地里。
那时还没有分田到户,村里的人说说笑笑凑在一起拔花生。我们这群孩子欢天喜地地上蹿下跳,一会儿逮蝈蝈,一会儿捕蜻蜓,一会儿捉蝴蝶,一会儿抱一把青草逗着牛群……就是没有谁会贪嘴剥一粒花生塞进嘴里或揣入兜里。现在回想,应是纯朴、敦厚的乡风使然。
当我们正在热火朝天捣毁一个蚂蜂窝时,被不远处的女贞奶奶叫住了,不要玩蜂窝,被蚂蜂叮到很是危险的。
女贞奶奶面带微笑,指着花生地里开着黄花的野草说,这是布根儿,可以吃。说话间,她用树枝撬出一棵,剥开褐色的外皮,露出了雪白的茎肉,笑着往我嘴里塞,我连忙后退两步,面带质疑。女贞奶奶眼神里满是温柔:“可以吃,妹仔,好甜。”女贞奶奶把布根塞进她自己的嘴里,眼神里流露出确定与鼓励。
小伙伴们嘻嘻哈哈散开,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在地里寻找着布根儿吃。布根儿内质滑嫩腴香,味道清新爽口,几分香甜,几分酥脆,像吃凉薯,如嚼莲藕。哦,怪不得叫天藕儿。
女贞奶奶是三十年代生人,她一生坎坷,育有儿女十多个,带大七个。大的已出嫁,小的叫日日,比我小一岁。日日鬼灵精怪,说话幽默风趣,自然成了我的好朋友。那时,我经常去日日家玩,女贞奶奶就喜欢捣鼓一些山里的野菜来吃,而且还给我讲困难时期靠野菜度日的往事。
女贞奶奶为我们传授了很多植物知识,教会我们认识了好几种野菜。灰灰菜叶子颜色深绿色,最大的特点是表面上有很多白色的斑点;马齿苋长在菜地和田埂上,叶子厚实,杆是紫红色;虎杖,又叫酸筒,表面紫红色,剥皮食用;蒲公英药食两用,叶子上有很多齿状……
我们的周围居然有如此之多的植物朋友啊,这些朋友是可以入口的,多么亲切。
三
每年野草泛青的时候,布根儿也迎来了它的极盛。布根儿虽是野草,总比其它青草儿长得更为努力些。春天惺忪着眼还来不及苏醒时,藏匿于冻土、枯草甚至是碎石中的布根儿,已在偷偷酝酿谋划,早早地撩开初春的寒气,踮起脚尖儿抽着细嫩的茎叶。当几声春雷,几场春雨来临,布根儿把自己的茎杆和叶片打理的已经无比炫丽,它撑起朵儿,扬起了笑脸,迎着春风,黄灿灿地吐向春日的晴空,它是那样的热热闹闹,又是那样的安安静静。这是怎样的境界啊!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它装点原野更为富丽堂皇了。只要有它的出现,无比贫瘠的土地也会显得极为丰腴。我常常怀疑是不是画师描摹天堂时,不小心把浓施油彩的布根儿遗漏在了人间。尽管我们热爱,他们还是节制点为宜吧,不想让它在地上如些浓密,到了不踩在脚下就无法走路的程度。不,这也许是上天赐给人类平淡美好而又弥足珍贵的礼物吧。早在明代《救荒本草》和《野菜谱》里有记载,天藕,能度荒年饥馑,全草可食,生、熟食均可,并供药用。听村里女贞奶奶说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天藕可是救了村民的命。
随着天藕花的密布,所有的生灵仿佛都得到了发号施令。蜜蜂来了,蝴蝶来了,蜻蜓来了……螳螂隐在叶片间抬首举足,滚着粪球的甲壳虫也充满了精气神,太阳抖落一身的金子洒满着原野,挂在蓝天上的白云柔柔地笑着。
越是在土地贫瘠处,布根儿越是要扎根,开得花儿越发旺盛,这也许是天性,但也是一种精神,不择沃土,不弃贫瘠,多么优秀的品质。沃土里有牡丹花开,水中有荷花潋滟奔放,犄角旮旯处有布根儿微笑。布根儿啊,完全可以和那些名贵的花儿媲美比肩。
我记得有一次我还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写下了日记。尽管那时候写不出几个字,语句甚至不通顺,但还是难抑兴奋之情绪,歪歪扭扭写下了属于春天、属于原野、属于自己童年的诗行。
某月某天,天气:晴,心情:愉悦
连日春雨,今日放晴。我和日日、张华、凹多、苏仔在破花垅上放牛。牛儿们沿着山脚下的溪流摆动着尾巴边走边吃着青草,时而抬头望望四周美丽的风景。溪流如同一条柔曼的带子,飘过葱绿的原野,非常美丽。溪水清澈见底,满目深蓝。溪底各种形状的小石子反射出五彩斑斓的晶光。我们在小溪里激起水花,恣肆地躺在野草地里,享受着青草野菜的温柔,也只有那些野草野菜最懂得我们,都来陪着我们玩。
蒲公英在草丛中尽数亮相,撑起了毛绒绒的白球,布根儿趁势拔节,扬着黄色的花朵,企图霸占整过原野,当微风轻拂,它的叶片翻起白色的背部,越发清秀醒目了。啊!这是一番怎样的景致啊!我们去草丛中捕捉鸣叫得十分好听的虫子,或快乐地哼着童谣,“布根儿,布根儿,年年有,年年采,采之一二遗八九……”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乐趣。
小伙伴日日掘到一棵超级大的布根儿。那些根有好几条,互相缠绕着,条条手指粗。日日那高兴地样子如中彩票,将布根儿高高举过头顶,高呼着引来了大家围观,大家投去了艳羡的目光。日日挣足了面子,他轻轻捏住绿苗在地上得意地敲击着沙土。我心想着一棵这么大的布根儿,一定比那些小个的更香甜,他独享一棵这么大的布根,真是赚大发了。我正羡慕不已时,日日敲完泥土,把布根儿掰开,你一根,我一根和大家一起分食着。我的脸“嗖”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为刚才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后来只要谁采到了一棵稍大的,一定会举过头顶,呼朋引伴,得意地与大家分食。大家嘻嘻哈哈,你一根,我一根,幸福无比,如吃山珍,如品海味。
今日,再回忆曾经的那些故事,我甚至会想,是不是哪里有最美的野花野草,哪里就能哺育最美的心灵。
四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女贞奶奶去天国很多年了,愿天国没有灾荒和贫困,她过着幸福安稳的日子。当年一起扒在地上掘布根儿吃的小伙伴们早已长大成人,各奔东西。今日再见布根儿,如同回到了故乡。那漫山遍野的布根儿是否还在?倘若还在,是不是还是那样花开朵朵?我亲爱的故乡人,现在生活都好了,你们的孩子是否与我们当年一样,会扒在地上掘一把布根儿放在嘴里咀嚼,如食佳肴。
自去年,我就趁着春天外出采挖天藕儿,几乎顿顿都有天藕儿小盘野菜。孩子们也认识了这种野菜,吃饭上手就夹一根嚼起来。今年,天藕儿也该采了吧?我所见,是否在提醒我,每年与之相会,今年也不可错过。
或许这几株布根儿,就是来自我的故乡,让我对某种记忆的追溯,或许它在用一种方式,让我读懂故乡,收藏自己的故乡,在精神上复活自己的故乡,给我安暖相陪,让我在闹市中寻得一份温暖与从容。
我忍不住伸出手,深情抚摸这株从石缝中挤出的布根儿,我真想拔出来,放进嘴里,不知还能嚼出儿时的滋味?
岁月轮回何其之快,花草绽放何其之速!大自然似乎要急着完工。你还是尽量抓紧时机,去观察身边的草木如何抽枝由鹅黄变深绿,花儿如何绽放。花临人间为了观赏,而非忽视。愿每天都有岁月可回首,心中每天都花开灿烂。
家的阳台上有几个空花盆,懒得栽花了,因不舍布根儿,随手拔出几株,插在盆中,居然成了风景。春来开花,花谢夏又开,四季有花,我知道了,布根儿是喜欢为我绽放。
小女说,怪不得妈妈喜欢做打油诗,原来是喜欢上了天藕儿,用不着“最忆”了,整天相伴,时看时新。还说,妈妈的打油诗,一点也不逊色,在女儿心中,和白居易的“最忆是江南”一样充满了诗意。
也有往事在心头啊!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