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落花流水人去也(散文)
宫崎骏在《千与千寻》中说:人永远不知道,谁哪次不经意的跟你说了再见之后,就真的不会再见了。
千言万语来不及说,而此时,我的眼中早已泪水滂沱。
一
蓦然,想起朱自清先生的《背影》。
民国时期的一个冬天,一对父子离别在即。一个为了生计要到南京谋事,而儿子为了求学要到北京念书。从此,父子两个一南一北,天各一方。尽管此后,由于生活艰难,在父亲的心中,仍然惦念着他的儿子。而这个车站的那道背影却永远铭刻在儿子的心中。当父亲来信写道: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这样的信息,这样的语言,怎能不让人泪奔?泪光中,却又是站台上那道挥之不去的背影。
民国时期浦口车站的背影,已经成为父子情深的经典,铭刻在人们的心中。
而今年春天,在我的家乡,在我父亲的门前,那道在风中凌乱的苍老身影,却成为我心中的永恒,永远镂刻在我的心上。
大年初四,是我们一家最热闹的一天。
那一天,是我们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尽管母亲早已去世,娘家早已没了娘亲。然而,随着日月的变幻,时光的更迭,那个日子依然没有改变,属于我们大家热闹喜庆的日子依然如故。
时序已过立春,但是在北方却依然是冬季。好在,那天天公作美,蓝天上白云悠悠,暖阳高照,和风吹拂下温度适中。
在父亲的老房子里,年轻的一辈们,低着头,看着各自的手机,手指在手机屏上滑动着。倒是我们年长这一辈的,陪着父亲,一边喝着茶水、嗑着瓜子、吃着糖果,一边说着话。
那时候,父亲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大不如前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略带浮肿,眼神暗淡许多。看到这样的父亲,我的心里不免有些疼痛。我询问着父亲的身体状况,问他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父亲说,别担心,我能吃能喝,挺好的。在一旁的弟弟和妹妹没有说什么,但是从他们的眼神中依然能看出对父亲身体的无比担忧。
吃饭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团团围坐,觥筹交错,所有的人都是兴奋的,就连父亲的脸上也多了些许红晕。他喝了一点点白酒,高兴地拿出早就包好的红包分给孩子,孩子们兴奋地大声叫着爷爷、叫着姥爷,更小的一辈,牙牙学语,还不会称呼什么,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叫着。刹那间,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期,仿佛我也拿到了压岁的红包一般高兴。我觉得,那时候的父亲,也是高兴的,他的脸上满是喜悦的表情,言语之间透露着幸福的满足感。
那一刻,所有人都放下工作,释放了生活带来的压力,仿佛解脱了一般。有的,只是亲情带来的欢快氛围、美好心情。吃着美食,喝着酒,享受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感,大家的脸都是红彤彤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欣欣然的笑意。父亲,沉醉了;大家,都沉醉了……
快乐是短暂的,相聚也是短暂的。正月初六一过,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上班的上班,打工的打工,即便还没有离开的,也在盘算着离家的日子。
当我说到也要回家的时候,父亲沉默了,半晌他才说,走吧,你们都忙。我告诉父亲要好好保重身体,说一放假我就回来。
原本弟弟也是要出去打工的,最后大家商量了一下,他留了下来照看父亲。
虽然已快到雨水节气,但是依然有些冷意,冷风还在刮着,看情形大概又是一个倒春寒的春天。
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我的心没来由地又一次疼痛了起来。车子即将开出村子的时候,父亲依然站在他的门前望着我们,春天的风,凌乱了他的白发。我回过头去,看着老迈的父亲,眼泪倏然滑落……
二
梦里寻他千百度,而他却尘归尘,土归土。没有等到我回去,父亲却离开了。
五月下旬。早晨,天阴沉沉的。弟弟打来电话,说父亲胸闷住进了医院,在急诊打点滴。
尽管弟弟对我说先不要急着回去,但是我还是心急火燎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打算一路长途奔袭,开车回家。我想早点回到家,早点守候在父亲的身边,陪着他战胜病痛。在我的潜意识里,父亲这次依然能够转危为安,他还会像三年前那样在医院住几天,打几针点滴,然后安然回到家里。
三年前,也是夏天。父亲大病了一场,在重症监护室呆了三天,当时父亲的病症很凶险,我们以为他挺不过来。但是,慢慢地他好了起来,后来转到了普通病房。病愈出院的父亲还幽默地说阎王爷不收他。
回家的路,很长很长。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瞬间,天地间一片混沌。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打着滑,就像漂泊在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尽管雨刷在玻璃窗上快速地滑动着,但是雨点落在上边留下的水雾,依然看不清前方的路。
手机里,传来妹妹的询问,她一直在问到哪了,到哪了?那时候,我知道,一定是父亲的病严重了,心里恨不能立刻飞奔到父亲的身边。
中午时分,雨小了,终于看到家乡小城林立的楼房了。我在祈祷着,父亲,一定要挺住,我就快到了。
然而,等我急匆匆的进入医院大门的时候,父亲已被推出病房,听见妹妹悲痛地哭着,弟弟默默地流着泪。
我没有哭出声来,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一想到父亲这一上午在忍受着病痛的煎熬,我的心撕裂一般疼痛,同时也在责备着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
父亲离开了我们,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没有说出一句话。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他的内心,他是孤独的。自从母亲走后,他便一直是孤独的了。虽然中间也有人陪伴过他,但是最懂他的那个人早就离开了。
大雨仍在下着,地上满是流水,泪光中仿佛看见父亲蹒跚着向我走来……
三
落花流水春未了,雨打芭蕉人去也。
几天的阴雨终于停歇了,天晴了。
我来到父亲在乡下的老房子,整理整理他的遗物。独自站在他的房子里,看着这里的一切,父亲虽然不在了,但是那种熟悉的味道依然存在,花香,书香。
老房子里,有我熟悉的一切,它涵盖了我整个少年时期的欢笑与泪水;快乐与惆怅。
我扫了屋地,又拿抹布把桌子、书柜等一应物件擦了擦。然后坐在了父亲常常坐的书桌前,书桌上还摊开一本书,那是一本《三国志》。一副老花镜放在书的旁边,还有半杯已经凉掉的残茶。看着这一切,我仿佛觉得父亲并未离开这个世界,而是出了趟远门,过几天他就会回来一样。
老房子虽然有些年头,但并不破旧。原来的土木草屋已经不见当初的模样,几经修缮,早就焕然一新了。小院干净整洁,每年开春,父亲都要在窗下种一些花花草草,凤仙花,爬山虎,太阳花。还有一块小菜园,那里种着茄子豆角,黄瓜辣椒,还有几株玉米,已经长得有半人高了。
父亲是喜欢这里的,他喜欢侍弄他的小菜园,每当蔬菜下来的时节,他都要打电话给我说,院子里的菜都下来了,他自己也吃不了,如果我住得近该多好,就可以吃到新鲜而又绿色的青菜了。说这些的时候,他总是叹息着,仿佛在责怪我离得太远似的。
近些年他虽然侍弄花草,但我知道,其实父亲最爱的还是读书和写作。他把一生都交给了教育事业,他爱教师这个职业,也爱他的学生们。
年少时,对于父亲,我是疏远的。父亲的骨子里是有着老式思想的。在家里,他总是以说教者的姿态教育我们:比如,来客人首先要有礼貌地打招呼,然后再给客人倒茶;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不要大声说话,特别是嘴里嚼着饭菜的时候更不要说话;打喷嚏咳嗽的时候要把脸转到一边,不要对着人或对着饭桌,如此等等。当时我很不以为然,现在想来,这些都是父亲给予我的不可多得的精神馈赠,也是后来在我的人生道路上,能够体现在我身上不可多得的良好品质与素养。
在家的时候,他性格刻板内向,总是板着一张脸,鲜少露出笑模样。他也很少和我们姐弟说笑,每当我们有怨言的时候,母亲总是说,他把语言和笑容都给了他的学生。为此,我更加不理解他了。觉得他这样的人,是不是不应该有家庭有孩子的,这个世界上哪有这样的父亲存在?
除了工作,他的大多数时间都用在看书上了。他一柜子的书籍,下班回到家里,就坐在书桌前,默默地看书,仿佛书里边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一样。后来,我上学了,才知道他的兴趣很广,他读的书各种各样,有文学、中医学,还有历史方面的书籍。“书里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或许,真的是这样,否则,为什么父亲要一直捧着书本在读呢?
读书之余,他从事文学创作。年轻时候的父亲,对于创作,有着极大的热情。一度,他的小说、散文之类的小块文章经常刊登在省级、市级的报刊上。对于文学,父亲一直有个梦想,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文字出现在大刊物上。后来,许多原因,他写作的热情减退了许多,父亲的这一梦想终究没有实现,与他,或许是一生的遗憾。
时光荏苒,似水流年。父亲老了,老年的父亲脾气柔和了许多,他开始惦记我们,在电话里也能和我们说一说家里的琐事了。然而,自从上次大病一场之后,父亲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了。终于,毫无征兆的,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父亲走了,给我留下了不可弥补的遗憾——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没来得及陪伴在他的身边。每当午夜梦回,想起父亲,想起这件事,我总是悔恨交加,泪湿枕巾。
窗台上,他喜欢的那盆四季海棠枯萎了,零落了。落下的花瓣颜色暗淡,早已经没有了嫣红的色彩。
忽然,我的耳边想起了父亲常听的梅葆玖先生的《梨花颂》: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后记:五月二十日,是我父亲去世一年的日子。这篇文已经写了将近一年,当时心绪难平,没有发文。而今,一年的时间过去了,谨以此文,纪念去世一周年父亲,愿我的父亲,在天堂一切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