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中心门口已排起了长队，排队人或背、或提、或夹，都带着被褥，这架势真像逃鬼子时挤在渡口的难民。人多也就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马原找个地方把车支好，从车上解下被子、夹在腋下，也融入了排队的队伍。
　　 体验中心的门终于开了，女员工呈“一”字型，列在门前，挡住了想蜂涌而入的人群。赵主任举着喇叭喊道：“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本中心非常欢迎你们的到来，能为你们解除痛苦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耀。请看清你们手中的号牌，第一批次的先进，45分钟一晃就过去了。不要挤，这事关本中心的形象，也体现着爸爸妈妈的素质，工作人员一旦发现你们不按号牌挤进的，将取消今天的免费体检，若是连续3次，将取消免费体验资格。”主任话果真灵验，躁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马原掏出号牌，确认无误是第一批次，便跟随着人群进入体验中心。按号牌来到理疗床边，铺好床单，盖好被子，舒心躺下。机器开动了，好多球状东西在身下滚动，烫烫的，很是舒服。马原想睡一会，一个理疗师轻手轻脚来到他身边，伏下身子，询问自己相关信息，其仔细程度远甚于户籍民警查户口，并认认真真地作记录。过了20分钟左右，第一批检验人的信息采集完毕。一个自称肖副主任的人，讲起了这款产品的功能，以及它在世界上巨大影响。肖副主任30刚出头，人长得也蛮俊俏的，其口才让政工干部出身的马原自愧不如。45分钟的体验，马原耳根没有一秒钟的清静。
　　 随着一声铃上，体验时间到了，按照中心规矩，每个人得向台上的主任道声“谢谢！”这叫“感恩修养”。赵主任说从明天开始便不取号，改成到门口排队等号。
　　 马原没有早起去排除，毕竟，自己是一个退休干部，怎么和普通群众一起争抢理疗床呢？他每天都最后一批做，那时体验中心没什么人了，虽然是免费的，但马原觉得，自己的素质比普通群众还是要高些。想到自己无论在啥时候，都能不忘自己的养成，马原苍老的脸上竟露出了孩子般的纯真笑容。
　　 还真的，做了一周后，马原沉坠感很强的老腰感觉轻松了。马原感叹：高科技就是高科技，短短几天就有明鲜的效果。做体验时，马原身边总有一个理疗师跟他唠家常，马原躺在40厘米左右高的理疗床上，理疗师坐在小板凳上，几乎和马原头挨着头，脸贴头上脸，除了自己老伴，马原真没和其他的女子有这种“越轨”的举动，这让马原想了“耳鬓厮磨”这个成语，那种不适感，比叫“爸爸”还让马原感到难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内心纯净，权当是一种修行吧。为了这杆老腰，马原还是装着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
　　 又过了一个星期，检验中感恩方式发生变化了，体验中心规定，周六停做一天，但体验人员必须人人参加。活动内容有三：一是由理疗师讲课，讲课的内容是坚持用该器材的案例，讲解时有幻灯片，可是图文并茂；二是由效果明显的人说做体验之后，病情神奇好转的亲身经历；三是才艺表演，参加理疗的人可谓是人才济济，什么淮海戏、越剧、黄梅戏……可谓是热闹极了，马原经不起理疗师怂恿，也到台上唱了自己参加联欢的才用的《草原之夜》，马原有点“低音炮”的声音，蛮适合唱这首歌。马原唱得有板有眼，竟博得阵阵掌声。
　　 周六的感恩活动给体验人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沟西是新中国成立后，由十几个公社拼凑成的小县。参加体验人聊天时，绕几个弯，叙起来不是亲戚，便是老乡，体验人这种现身说法，在体验中心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若没有难治的病痛，谁没事干抱床被子，排队等做理疗。一听说效果明显，一些条件好的老年人便有了想买理疗床的念头。赵主任一听有人要理疗床，便来精神了，她动情地在台上说：“我说过，我们是为造福故乡爸妈而来的，不是冲钱来的，理疗床我们是不会卖的，我是一个‘一口吐沫一个钉’的人，说不为钱来，就不做赚钱的事，但我会把你们强烈愿望反应给总部。”赵主任的话，更激起了老年人买理疗床的欲望。马原细细观察，这些预定理疗床老人，只要一到体验中心，身边便片刻不离围着理疗师，她们叫得比以前更加亲热，服务得也更加热情周到。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马原的腰是比前好些，他也想买台。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比以前差了很多，以前，一年也难感冒一次，可自打做理疗后，自己动不动就感冒了。毕竟，一台机器一万多元。为了保险起见，马原到离沟西两百多里的淮海医院咨询。淮海医院是苏北很有名气的地区级医院。马原特地挂了一个专家号，专家仔细听完后，对马原说：“热按摩是能缓解腰部疼痛，但那是理疗器械，而不是治病的神丹妙药，有高血压、心脏病等疾病的人是不能做的，另外，一些过敏体质的人也是不能做的，若滚珠是大理石做的，加热后，是有辐射的，对辐射的敏感度高的人，也不能做，你最好不要做，最起码，歇一段时间再做。”
　　 赵主任在介绍床功能时，只说理疗床功能多么神奇，对理疗床的副作用只字没提。
　　 “关乎人民健康的大事，咋能瞎吹呢？”马原心里恨恨骂道。若不是自己多长一个心眼，这亏不就吃大了。
　　
　　 九
　　 淮海医院回来后，马原就没去体验中心做理疗。一次，马原买菜路过体验中心，忽见，中心门口彩旗招展，锣鼓喧天。马原就在路边看热闹，十几个披红挂绿的老人，由笑容可掬的理疗师搀扶着。体验中心门口还停着一辆装满货物的卡车，车头上还围着一条红绸，红绸的正中央系着一朵大红花，这车装扮得像是去迎新娘的。马原在人群中看到一熟人，忙问这是咋回事。
　　 “嘿，理疗床到了，中心今天正式开售，一下卖出了十几台。我当年做销售，磨破嘴皮，破断腿，遭尽白眼，现在想想，那都不是人干的事。你看人家卖理疗床，一个卖字不说，这能耐不服不行。”熟人感慨道。
　　 以前说一台不卖，现在却大张旗鼓卖开了，这以前所有的殷勤付出，特别亲亲热热“爸爸、妈妈”叫着，不都是为了今天吗。马原感觉自己被愚弄了，这样的场景让马原对体验中心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
　　 “马爸爸，你咋好几天不来呢？告诉你一个特大好消息，总部同意我们中心在本地开设代销点，你看看把爸妈们高兴的。”马原正准备离开，看见常跟他聊天的理疗师小王兴高采烈地朝他走来，眉飞色舞跟他传达“喜讯”。
　　 “哦，哦，最近我家有点事，脱不开身，等消停了再说。”马原敷衍几句，便走了。
　　 “您慢走，要买的话的一定找我，我手机号码过会发到您手机上。”小王在马原身后嚷道。
　　 回到家里，体验中心热卖的场景时不时地浮显在马原的脑海，刺痛着马原的神经。马原越想越不对劲，哪些还在体验中心做理疗的人，以及买了理疗床的人，他们对理疗床的注意事项一点也不了解。在他们心中，神奇的理疗床就是让他们解除病痛的“灵丹妙药”，他们大多是老年人，信息来源渠道单一，容易上当受骗。马原想到自己是一个老党员，不能听之任之，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向相关部门如实反应情况。马原把自己去体验中心做体验的情况，写成了详尽的书面材料，一设两份，分别寄给县工商局和卫生局。材料寄出后，马原如释重负，毕竟，自己为老年人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不经意间，一年又过去。这一年里，马原很少听到体验中心的消息。因为材料上没有署真实姓名，马原自然得不到工商局和卫生局的回复。
　　 渐渐地，马原也就淡忘自己到体验中心去做免费理疗的事。一天，马原一个朋友办喜宴，喜宴就设在体验中心附近。这去吃席的时间，也是有学问的，不是去帮忙的，去早了，人家还以为你嘴馋，没吃过好饭；去迟了，说你不热心，勉强才出份子钱。眼瞅快到饭时，马原穿上“出客服”，从头到脚，把自己整理一番。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各处响的自行车，朝着饭店出发了。当马原路过体验中心时，发现体验中心已是人去楼空，体验中心的广告牌蒙着布也被风刮去了一大半，裸露出的铁架已是锈迹斑斑。体验中心门前有几个设在三轮车上的临时菜摊，怕被城管逮，摊主们时不时地东瞅瞅、西望望。这哪还有昔日的半点繁华。同在一地，竟隔一年，咋变化那么大的，想到自己写的那份举报材料，马原心里像是打翻了一个醋瓶。
　　 吃席时，马原无话找话，把话茬拉到了体验中心一事上。
　　 “唉，那都是老黄历了，卖床的那店，半年前就关闭了，说是产品宣传虚夸成分太大，被人告了。我一个亲戚也买了一台，刚买回家时，可热闹了，连邻居都来做。可哪有宣传中的那般神奇，做了一阵子，就不做了，低价转手也没人要，放在家里嫌碍手碍脚，早就当废品卖了，一台破床咋卖这么多钱？”和马原同桌的一老头头头是道是说着。
　　 想起自己在体验中心做体验时的林林总总，无亲无故的，人家凭什么一口一个“爸爸”亲亲热热地叫你，为何自己半点警觉性也没有，还上台唱啥《北国之春》，想着想着，马原的脸上浮出一阵一阵的羞臊。此时，马原觉得自己写材料时的措词过于温柔，写匿名信的方式也显得遮遮掩掩，应该直接到相关部门实名举报。
　　
　　 十
　　 一日，黄雪到邻居家串门，闲聊时，邻居听说马原腰不好，就多问了几句。
　　 “我一个同事常犯腰病，也是椎间盘突出，比你男人严重多了，犯病时，连床都不起了，前年还请了三个月的病假。倒走几年，跟好人一样，啥事也没误，有两年没发作了。”邻居热情地说道。
　　 邻居是个女老师，办事严谨、认真，她又把她同事联系方式写在一张纸上，递给黄雪。远亲不如近邻，邻居的热情让黄雪分外感动，黄雪连声道谢，手捏着纸条急匆匆地回家了。
　　 黄雪回家，忙不迭把这喜讯告诉马原，没想到马原竟出奇地平静。
　　 “不要听风就是雨，路上捡到块石子也当宝贝。”马原一听别人对他兜售治腰的法子，不管是花钱的，还是免费的，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花冤枉钱且不说，回想起来，有哪件不是极伤自尊的。马原又感叹道：智商是平静时的产物，要不，咋一提起治腰伤，自己的智商就直线下降呢。
　　 “适当的运动本来就是一件好事，那人叫啥名，住在哪，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若不相信，可以去打听打听，反正又不吃药、又不花钱，若着不妥，停下来就是。”说着，黄雪把纸条塞给了马原。
　　 “体验中心不也不花钱吗，还有人服侍哩。”马原辩驳道。
　　 “你是不是给美女当爸当上瘾了。”一个老爷们，天天夹床被子，跟逃荒要饭似的。一提起体验中心，黄雪就免不了取笑马原。
　　 “保健品不是药，理疗器不是手术刀，这咋连这点常识也没有，这么多年的书，你算读到狗肚里了。”想起男人这几年寻医问药做的荒唐事，黄雪又忿忿地赘了句。
　　 看着黄雪的气恼状，马原的横劲消失了。
　　 “要不你再咨询一下你的同学，这样做合不合理，人家是大医院的，我走了那么的弯路，这不信科学，真的害死人。”他觍脸对黄雪说。
　　 “我把你带到大医院，还请了专家，你听了吗？还责怪我‘小文盲见大文盲’”。
　　 气归气，黄雪想想也是的，自己男人“轴”得很，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上了年纪的人，也经不起这样那样的折腾了。
　　 黄雪还是拨通了李锐的手机，黄锐说：适当地倒走、牵引能缓解症状，但因人而异，你老公的片子我看过，他破损处正处环状正中，倒走可以加强环体周围的肌肉组织，他可以放心倒走，但有一点要转告他，倒走只是改善，而不是治愈，不要好点就忘乎所以了。
　　
　　 十一
　　 倒走已然成了马原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若是哪天没倒走，马原就觉得心里似乎缺点啥。
　　 马原刚开始倒走时，人们觉得有些好奇，有人甚至窃窃私语：这人是不是头脑不好？对此，马原也不在意，人若为无病无痛，哪会做这样另类的事。前些日，广场上来了个理光头的中年人，估摸着四十刚出头，他边走边做“五禽戏”，马原的倒走和他奇葩的走路姿势比起来，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过了十几天，马原和他已经有些熟了。两人坐在广场相邻的石椅上闲聊，马原得知他得肺癌，是中期，刚做完手术，处在康复阶段，住院时，跟病友学的，据说，这样的运动方式有利于肺部康复。在广场活动的人多半是老年人和患病人，因为广场紧挨公墓，手脚利索的人不太喜欢到这里活动。做怪异运动的人也越来越多，一打听，这些人都患过蛮重的疾病，由此，马原从中悟出一个道理：所有看似奇的葩举动，它的背后一定有难言的痛苦，只要他不影响你，不要轻易嘲讽别人，这不是你的优越，而是你的轻薄。
　　 渐渐的，人们对马原倒走，也见怪不怪了，后来，竟有不少人学马原倒走。熟悉了，若有人问起马原，马原也会如实说自己的经过，最后，忘不了赘一句，“到正规医院咨询，我只是一个个案，康复运动因人而异，在我身上有效，说不定在你身可能有害，年纪大了，涉及到身体健康的事，一定要小心，相信科学，切不可盲从。”
　　 广场边的梧桐树又长高长粗了不少，有一棵梧桐的造型特别吸引马原的眼球，只见离地面两米左右，一根碗口粗的树枝几乎与地面平行，突兀地向前延伸三四米，马原给这个树起个“歪脖子树”的名字。每天倒走完，马原就会摽着“歪脖子树”那根平行地面的树枝做引体向上。时间一长，马原竟在“歪脖子树”下面留下了几个深深的脚印。每每看着自己留在树下的脚印，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他会情不自禁想起电影《少林寺》少林和尚练武的场面，此时，马原仿佛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武林高手。
　　 马原明显发福了，每做一次引体向上，“歪脖子树”都会剧烈晃动，透过树叶落在地面闪烁的碎光，像是被马原踩破一个个彩球四散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