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的大哥老成头(散文)
一
春天的风,经过小巷,疾一阵徐一阵,呼呼啦啦的,仿佛有几只老风箱在同时拉响。巷边的花开炸了,红的,紫的,白的。暗香浮动,勾来了天边一朵灰色的云,挟着雨水急冲冲地往小巷这边赶。小巷的尽头是一堵老围墙。小巷从南走来,一头径直往北扎去,碰到这堵墙,便硬生生地折了回来,左右又各自生出两条细长的小巷,像老树的两条根,一条通向东,一条拐向西,然后九曲回肠在庭前屋后绕来绕去,异常的八卦,风一到这里,就迷了路,在原地徘徊。
我来到小巷尽头的时候,那朵灰色的云恰巧来至小巷的上空。云找不到北了,便黑着沉沉的脸,很生气的样子,骤然降下一片晶莹透亮的银鞭,抽打在小巷两旁的青瓦上,树木上,花草上,哗哗啦啦地落在老成头的房子上。
老成头的家,就处在这条小巷的三岔口——那个风云际会的地方。
小巷名叫水碓巷,始于大峃街桥头井,止于老文成中学围墙,三尺宽,百米长,沿途不过十几户人家。既然是叫水碓巷,想必早先这里应该是有流水潺潺,水碓沓沓的。现在既听不到水声,更不闻水碓声,唯有风声、雨声、鸟声、花声、虫声和人声重复着时光,在幽浅的巷道里回荡。岁月经年,流水带着光阴的故事和曾经的水碓声远去了。幸好,还留下一个名字和一段充满乡愁的记忆。
在县城,这原本是一条很寻常的小巷。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巷不在深,有龙则灵。老成头是人中之龙,水碓巷自从有了老成头,它就变成一条名巷了。
我住在桥头井下首的驮墙巷,距水碓巷仅隔一条桥头路,很近。这些年,我有一个习惯,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到水碓巷走走,去看一看那一堵斑驳的老墙,去寻一寻小巷曾经的过往。老墙横亘在风雨之中,沧桑如一幅褪色的古画;水声潜行于大地之下,无声若一个神秘的传说。
此刻,我就站在水碓巷的尽头,站在老成头家门前的屋檐下,望着对面的墙。墙是鹅卵石砌的,砌墙人的手艺很好,砌得非常精致,凸对凹、角对角的,严丝合缝,只是岁月久了,覆盖了太多昨日的苔癣。墙上爬满墙络藤,还长有几丛乌脚鸡和蓬头娘。墙外有树,枝叶像一团乌云,浓浓地压在墙头上,甚是崔嵬。雨不大,下一阵就停了,但老成头的房门始终紧闭着。
“成大(哥)!成大!”我一边敲门一边呼喊。
“哎!我来了!”他在楼上应道,声似洪钟。
紧接着,屋内传来了一阵紧凑的脚步声,沓沓沓,沓沓沓。少顷,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个烧成灰也可辨的身影就那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身材修长,五官精致,腰杆笔挺,肤色红润,两鬓微斑,双目炯炯有神,眉宇之间英气勃勃,上着白背心,下穿运动裤,隆胸凹腹,胳膊的肌肉像鸡蛋般一股股凸起,是标准的麒麟臂,他就是老成头。光看外表,谁也不信他已是一个年且七十的老人了。
走进门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摆在墙边的橡皮人,供练拳击的那种。我说:“成大,现在你还在坚持练?”他说:“偶尔练练,毕竟岁月不饶人呀。”说着,他双拳抱胸,摆开架势,左右开弓,出手若电,朝橡皮人击出两记摆拳,橡皮人发出嘭嘭的两声闷响,左右急剧摇摆,差点倒下。那力道,绝不亚于一个专业的拳击手。他扶定橡皮人,后退,然后一个箭步猛扑上去,一个膝击,橡皮人便轰然应声倒地。
以前,有人说他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我不信。现在,我信了,岁月这把无情刀,在他面前变成了温柔的白月光。
老成头刚从江西回来,刚才正在四楼清理书房。我说:“你把书房清理出来,是否又准备开始创作了?”他说:“是的,下步我准备写一部以退休为题材的长篇。”
他是一个作家。两年前,有好友在江西开发项目,由于当地社情复杂,政策处理陷入了死胡同,朋友邀他去当项目老总。这是叫他去排雷破冰啊!当时,我劝他不要去。我认为,江西老表异常彪悍,他一介书生,七老八老了,犯不着只身到异地他乡冒险。他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士为知己者死,为了朋友,冒次险又何妨?再说,那项目是合法的,当地政府十分支持,出来捣蛋的是社会上的一些小混混,我难道还怕那些小啰喽不成!”他是一个有侠义且雷厉风行的人,说去就去了,一去就是两年。
“项目拿下了?”
“不拿下,我能回来吗?”
“还去吗?”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不去了。”
“很辛苦吧。”
“何止是辛苦。”他不会抽烟,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他向我要了一支烟点燃,吸一口说:“在江西这两年,何止是幸苦,简直就是在凶险的江湖行走,哦唷!黑道白道,尔欺我诈,明枪暗箭,刀光剑影,博弈对决,精彩万分啊!”我说:“难以想象,快向我讲讲。”我特别喜欢听他讲故事,作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他自然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说:“故事先保密,待日后看我的小说吧,今晚我带你去吃大餐。”我乖乖地说:“好的。”
在老成头面前,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
二
老成头,男,一九五六年生,黄坦新塘人,本名邢坚成,又名邢建成。邢建成是他父亲老邢给取的,邢坚成是他自己改的。但他的同学、战友和兄弟姐妹们都称他老成头。在我的老家,但凡是被冠以“头”的,都是一些厉害的角色。老成头在儿时,就被人誉为头了,其来由并非传奇,主要是他太皮了。
他出身于一个干部家庭,父亲老邢,是当年的公社书记,母亲在区供销社工作。老邢膝下一女六子,像一根特别蓬勃旺盛的南瓜蔓子,结一串密麻麻的瓜儿。女儿是老大,叫建华。接着是一对双胞胎兄弟,早几分钟坠地的是哥,叫建文,迟点出世的属弟,叫建成。显然,老邢对头三个儿女的名字是用心琢磨过的,寓意女儿大了要建设中华,双胞胎兄弟则是建设家乡文成。之后的就取得有些随意了,什么建忠、建林、建平、碎平的。
也许是双胞胎就是与众不同。老成头从小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鬼头刀。据说,他的手脚比猕猴还要敏捷,这世上就没有他爬不上去的大树和悬岩,没有他潜不下去的龙潭和水渊,没有他捕不到的鸟窝和鱼虾,人家遇到马蜂得绕着走,他则把其捉到掌心拔掉毒刺当花蝴蝶玩,十足的顽主一个。那时候,老邢一家租住在雅梅公社对面的一座老屋里。白天,老成头拎着书包去上学,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郎,晚上,他召集一批伙伴夜夜到枫树头与另一批孩子争夺高地,是个搞得让一地鸡犬不宁的混世魔王。
枫树头,处在镇边的一陡坡,坡上长满老枫树。解放前,那里是处决囚犯的地方,囚犯被斩首,人头就血淋淋地挂在那些枫树上,是个骇人的恐怖之处。人家一听枫树头都不由毛骨悚然,但老成头不怕,天天领着一班孩子在那闹腾。对方的头儿也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叫金基金础。“基础”兄弟也是一方的孩子王,与“文成”兄弟势均力敌,于是,战斗就进行得非常激烈。往往每次战斗结束,双方都会有人挂彩。老成头好胜,在战斗中特别勇敢,经常冒着枪林弹雨冲锋在前,受伤的次数最多。
老邢的绰号叫秦始皇,对子女管教极为严厉。一次,他正坐在家里喝糯米酒,见老成头鼻青眼肿、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他知道老成头又出去闯祸了,便不动声色地操起扫帚,突然发起偷袭,犹如猛虎落山般朝老成头扑将过去,意欲对其施以最严厉的家法。岂料老成头此时的脚不瘸了,成了飞毛腿,待老邢追到门外,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缝里。望着老成头远去的背影,老邢无奈摇头叹息:“老成头啊老成头,你是妖怪吗?”以前,大家都叫老成头阿成,此后,便都叫他老成头了。如此说来,老成头这绰号还是秦始皇亲封的。
老成头长到十六岁,便敢上台打擂了。枫树头脚有个叫阿松的,是个屠夫,长得身高马大,像座铁塔,练过拳脚,力大无穷,单身可宰两百斤重的大肥猪,不须任何人帮忙,如宰兔子般轻松。阿松尤擅摔跤,放言谁若胜他,赏猪耳朵一只,却也罕遇敌手,但凡与他较量者,皆被他放在杀猪凳上当猪耍,人称擎天柱任原转世。老成头不服,一日在众人的怂恿下,俩人连摔了两跤,结果趴下的都是阿松,老成头是得胜的浪子燕青。
老成头是我儿时的星星,青春的偶像,现在他是我亲爱的大哥和文友。
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但他不知道我。彼时,他在黄坦中学读高中。舟浦小学与黄坦中学近在咫尺,仅一墙之隔。我经常跑到黄坦中学的操场边去,不为别的,只为看人。黄坦中学有两对双胞胎兄弟,甚是引人注目。一对是前文所说的金氏兄弟。金氏兄弟,中等身材,精致干练。他们擅长文体,会拉琴吹笛,会翻空心斗、竖天柱、金鸡走,还是学校男子排球队的主力队员。另外一对,就是邢氏兄弟。邢氏兄弟,身材修长,相貌俊郎。当初,我只知道他们也会吹拉弹唱,会打篮球,是学校的文体骨干。实际上,邢氏兄弟的名头远比金氏兄弟大,因为,他俩不仅是正宗干部子弟,而且诗意飘香,文采出众,是学校的两个大才子,更是女生心目中最艳丽的彩虹。
我之所以时常到操场边的大垂柳下看他们,主要是感到好奇和好玩。那两对双胞胎,一样的身高,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衣裤,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声音,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我看了很多次,仍然分辨不出哪一个是“基”与“础”,哪一个是“文”与“成”。越分辨不出,就越想去看,看久了,他们就成了我心中最耀眼的星座。
真正认识老成头,是缘于建平和碎平。他俩是老成头的亲阿弟,我的高中同学。记得是在一个桃红李紫的初夏日,学校突然来了一个英姿飒爽的空军战士,一身戎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当时,他几乎把全校师生的眼睛都看直了。我细一瞧,居然是老成头,他回家探亲,特地来校看望任校长来了。老成头高中毕业后,并没遂老邢所愿,没有留在当地建设文成,他有更大的志向,做起了将军梦,毅然投笔从戎,到东北当兵去了,探亲之日,已是空军某部警卫连的班长。入伍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了,把建设的“建”改为坚决的“坚”。日后,我问他为何有此一改,他说:“坚是坚持、坚强、坚决,是为了表明一种态度,凡是我自己选定的目标,再苦再难也得坚持,坚决要成功。”
那时候,老邢已在老家新塘建了新房。新塘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山村,三面环山,中间十几亩田垅,几十人家,屋前屋后植满李树,桃树。夏季,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几乎天天都到新塘去,在碎平家蹭完饭后,就等夜幕降临,大家去盗李偷桃。老成头回家探亲的当日黄昏,我去新塘了,目的很明确,去拜访老成头。我是和碎平一起去的。我们到时,老成头正在门前的院子里踱步。院子里有两棵李树,一棵在东,一棵在西,红红的果子挂满了枝头。他背着双手,低着头,好像在运筹着什么,徐徐地从东边踱到西边,又从西边走到东边。
看到我,他抬头望了我一眼。这是我首次与他正面接触,他目光如炬,看得我心里直发慌。我像碎平一样,当面叫他成大,背后叫他老成头。我叫了声成大,他唔了一声,没有回答我。打量了我一番后,他说:“你身高有一米八零吗?”我说:“只有一米七八。”他凑到我跟前,与我比了比身高,说:“唔,差不多,我一米七五。”说罢,他又捏了捏我的胳膊,说:“很好,你的肌肉很结实,练过吗?”我说:“没练过,就端过千斤石。”他说:“很好,也算是练过了,咱俩掰个手腕试试。”我说:“这咋敢。”他伸出手掌,对我说:“你用力捏我。”我还是不敢,犹豫着。他见状,不由分说地把我的手拽过去,说:“没事,你使出全力,捏我。”这下,我再也不能推脱了。我扎下马步,凝神屏息,大叫一声,使出吃奶的力气,朝他的手掌猛捏下去。我想,他肯定会感到痛。不料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说:“很好,我记住你了,你手劲挺大的,如果去当兵,肯定是一个投弹高手。”
两年后,我果真去当了兵。但是,我没有成为一个投弹高手,我投弹的最远距离,一直保留在45米,始终也突破不了50米大关,他看走眼了。然而,有一点他是没想到的,在军营,我居然也像他一样,竟如痴如醉地爱上了文学;他更没想到,我之所以会爱上文学,也是受到他的影响。因为,就是在那次,我获知他在部队创作了许多文学作品,其中小说《下连路上》还受到了读者的好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没办法,谁叫他是我的偶象呢。
三
首次走进水碓巷,是在1987年的某一日。
彼时,我刚退伍回乡,在县志办当编辑。老成头早我几年退伍。命运总是爱捉弄人,他在东北当了三年兵,职务升至警卫班长便戛然而止。他最终没有成为一个驰骋沙场、横刀立马的将军,非常遗憾地告别了黑山白水,回到老家,分配至百丈漈电厂发电车间工作。
那一天,我们是去送贺匾的,同行的还有项友仁、周文锋、严东一等文友。那时候,正值改革开放,百废俱兴,文成也跟着时代的潮流,兴起了一股文学热,但凡能耍几下笔杆子的,都纷纷加入了创作队伍,呈现了一派百花齐放、欣欣向荣的景象。在那个时期,当地文坛曾出现了不少文学人才,而老成头无疑是星空中最灿烂的那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