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了，一树的桃花盛放。
　　 或许是昨日我并未注意，又或者是这一树桃花鲜是在一夜之间盛开地。我在树下站了或有一分钟，入目绚烂又触不可及。
　　 成长至此我没有浇水两滴，驱虫一只，却在她花开争春，群芳失色的时候想要占有，想要私自收藏。
　　 花不是为我开的，但我是为花来的。花恰到好处，我不合时宜。
　　 我并不喜欢一个人看月亮，也不喜欢一个人在树下发呆，不知为何我都做了。我有时候在想，月亮照亮了我的路也同样照亮着别人，可只有我自己以为这月亮是为了照亮我的前路而升起的。
　　 愚昧且凄凉，荒唐又悲切。
　　 我摘了一朵桃花放在车里，等红灯的时候看着被我摘下的桃花发呆，我想起了桃夭，或许世间真的有桃夭，只是我没有遇到，只是我遇不到。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我回到了郢都。
　　 我不确定桃夭是否还在这里，也不知道我离开至今一共多少年岁，茫茫人海寻找一个人成功的几率不大，甚至是渺茫。若我们缘分未尽我总归是能够找到她，可惜造化弄人，天意捉弄，我寻找了两年也没有寻到桃夭，哪怕半点消息。
　　 我来到宁陵曾居住过的地方，那个时候我把桃夭带到这里陪她一起长大，院子里的桃树是当初桃夭给我的那半截桃树枝，浸水生芽后我把它种在了院子当中。
　　 房屋破败坍塌，桃树肆意生长，看来桃夭也并没有回来过。徒然觉得悲伤，这一次的旅行终究是意兴阑珊地收场。纵使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既然到此，去大醉一场也无妨，只是这次孤身一人，没有桃夭添酒，也没有人听我醉酒后的絮絮叨叨。
　　 楚酒负有盛名。
　　 《楚辞》《九歌》等皆对楚酒有所描写，不过对于桂酒、椒浆这类调味酒着实是提不起兴致，我曾私下寻思这样挺奇怪的，他们把这种酒用于祭祀真神，和我炖鸡加料酒有什么区别。
　　 但楚地盛产美酒，种类繁多。《折桂令·武昌怀古》有曲曰：“岁晚江空，云飞风起，兴满清秋。有越女、吴姬、楚酒，莫虚负老子南楼。”《本草纲目》记载楚酒清香远达，有水土之美，常饮入药俱良。
　　 我行至一处酒肆，也算不得上是酒肆，只是一处沽酒之地，老旧的竹棚，残破的木案，竹棚下泥土做垆，垆边未见有人，竹棚后是一座小屋，有一稚童蹲在墙角看蚂蚁，兴致勃勃。
　　 这等情况想来该是没有酒保，但不知道为什么垆边也无人，若是只有店家一人也该待在垆边等待买酒客。
　　 “店家可在？”
　　 随我一声喊出，从屋内走出一妇人，眼眸暮气无光，体态纤细衰老，满脸风霜颓败，破布麻衣蔽体，腰身微弓饱受摧残。
　　 这妇人走出来抬头与我相望，只是一眼，我看到她的眼神转变，惊诧，不可置信，欣喜，暗淡，怨恨，悲哀，最后归于平静。
　　 “店家，我们可曾见过？”
　　 若是陌生人，第一次见面不会出现如此多的情绪波动。
　　 “未曾见过。客人想要何种酒？”
　　 老媪走到垆边，打开了所有酒坛的泥封，有梅子香气，有兰陵浓郁。
　　 我看着最后一坛酒，浓厚的酒香扑面而来，不像是楚地常见酒类。都说七国中秦酒最烈，可是和这个相比也差之甚远。酒水清澈，如此烈的酒，如此重的味道，我看到了蒸馏工艺的影子。
　　 这个时期，楚国的酒业再繁荣也不可能有蒸馏酒的出现，现在来说会出现九酝酒法的酿造技艺可能性更高。可九酝酒法酿不出这样的酒。
　　 “这种酒我未曾见过，是何酒？”
　　 我指着酒坛，看向店家。
　　 如果店家眼神一直神采奕奕，如果店家年轻下来，如果店家直起腰背，如果店家一直带笑，如果店家一改暮色，朝气蓬勃……
　　 我脑海中有两道身影不断重合。
　　 “这是新酒，名字叫作惊蛰，是老身年轻时和别人所学另类酿酒之法酿造，入口辛辣绵长，喝下之后从喉咙到食胃都会有热烈灼烧感。冬日里饮此酒更可暖身。”
　　 “惊蛰酒，惊蛰酒。”我念叨着酒的名字，看向店家古井无波的双眸，接着问道：“店家这里可有桃花酿？”
　　 “不曾有此酒，不过有着最新的梅子酒要尝一尝吗？”
　　 是因为我说梅子酒比桃花酿好喝吗？
　　 我摩擦着装酒的坛子，一时间陷入回忆。
　　 桃夭小心翼翼地把怀抱的坛子放我面前，跟我说：“惊蛰，前些日子我去摘了些青梅，给你酿的梅子酒，你快尝尝。”
　　 “味道不错，比你那次的桃花酿好喝，你进步了。”
　　 “那以后每年这个时候我都给你酿酒，只酿梅子酒，好不好？”
　　 我看着满是欢喜的桃夭，说好。那时的我不知道何去何从，又不想一口回绝而令她伤心。
　　 现在想来是我错了。
　　 深出一口气，我指着棚子下的木案问：“我可否在此饮酒？”
　　 店家点头，转身回屋子里搬出竹条编制的小方桌和竹櫈，安置好之后缓缓开口：“年轻时一直坐这种小櫈，后来就一直没有再坐过，直到流落到此才想着做一套这样的家具。”
　　 我并未搭话，有些木然地坐在了竹櫈上。我不喜欢跪坐，所以从前的时候家里只有桌椅。桃夭长大一些之后我还带她外出砍过竹子，为了制作一张方桌。
　　 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很容易醉，我没来由的心中生出很多怨恨，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能是后悔我当初的选择，可能是怨恨我做过的事情。我连喝两盏惊蛰酒之后有些醉了，看着墙角的稚童发呆。
　　 “他叫棘奴，是我前几年捡到的孩子。”
　　 “棘奴？”
　　 “是，从前的时候有个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是一个武悼天王冉闵的故事，冉闵的小名就叫棘奴。我在战乱中捡到的这个孩子，所以我给他起名棘奴，希望他长大之后能够像那位武悼天王一样勇猛。”
　　 或许是店家看出了我的眼神有着对于孩子由来的探究，又或者是店家想给我一个解释。
　　 我自私的想要后者。
　　 如果一个女人愿意主动为你解释某件事情，那么说明你在她心里有着相当重要的份量。
　　 “捡来的？你很善良。”
　　 “善良？或许吧。我也是被人捡回去的。那个人给了我一个最美好的青春，他教会我很多东西，善良，是一种信念。他把我带回去，我被他保护的很好，那段时光的记忆难以磨灭。”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在满城风雪之夜，他把我抛弃在了郢都。”
　　 “你恨他吗？”
　　 “恨。我恨他把我一个人留在郢都，无依无靠。恨我被人强掳做妾他没出现，恨我被当成奴隶买卖他没救我于水火。恨我寻找二十六年又四个月，寻不得他半点消息。”
　　 “你如此恨他还要寻找他？”
　　 “我一生苦难多舛，若不是他我会在某一天饿死荒野，某一夜冻死在野草里面，他把我养大，亦父亦兄，亦师亦友，哪怕是后来抛弃了我，可我又怎么会因此不想见到他。”
　　 “若是遇到了呢？”
　　 “能见一面就好，能说说话也好。我如今这副模样可能再见面他也认不出我来，还是不相认的好。”
　　 风中传来苦咸，是悔恨的气味吗？
　　 “曾经有一年秋末冬初，我醉酒之后给一个人打电话，我说，她听，而后我吐酒，而后我睡着，不知道是多了多长时间，可能几分钟，可能几小时，某一刻我猛然惊醒，我抓起手机问你还在吗？电话那边传来她的声音：“没事，我在。”
　　 我又喝下几盏惊蛰酒，眼神迷离的看着店家脸上的皱纹，这是我离开后，她二十几年的风霜，二十多年的疾苦，她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模样。时过境迁，她遭受如此多的苦难，我恨自己软弱，行走在时间的长河，不敢与命运说半个不字。
　　 我几次想站起来没有成功，我抬头望向店家，我想说：“没事，我在。”可太迟了，一切都已经迟了，她不需要我这句话，她的后半生如此坎坷崎岖，如今算得安享晚年，我又有哪种理由，何等颜面说呢。
　　 “没事，我在。我等这句话等了二十七年。”
　　 店家矗立良久，说话的时候笑了，笑得苦涩，笑得哀伤，笑得落寞。
　　 我怔怔地看着店家，看着她恢复些许色彩的眼眸。
　　 我希望店家开口，说一句：“惊蛰，我恨你!”说一句：“惊蛰，你回来了？”或者是：“惊蛰，我终于等到你!”
　　 我希望她和我说，说发生的事情，说见过的人和事，说自己想说的，要说的。
　　 可我知道，我们回不到当初的时候，我不是我，她也不是她了。我们在几千年距离里碰撞，我们面对面相视，中间隔了一整个人生。
　　 她认出我来没有喊我的名字，而我认出她来也默契的没有相认，我醉的恰到好处，听得懂她说的这句话，但不会真的说出这四个字。
　　 我们当做陌生人相谈，她表达了她的意思，我也表明了我的想法，只是我们都很默契的点到为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饮罢最后一盏酒，唱起了《桃夭》，一遍又一遍。我透过云雾看到店家嘴唇启合，耳朵却听不到她的呢喃。
　　 我是迟来者，哪怕我陪伴她整个青春，可是现在我们错过了无数的春夏秋冬，错过了数千个翘首以盼的夜。
　　 我注视店家良久，努力的想要看清她，只是视线太过模糊。我还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导致我的眼睛看不真切，模糊地形成了好些身影。
　　 “店家，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