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舟】怀念母亲(散文)
母亲出生在富裕之家,不是大家闺秀,也算得上小家碧玉,她聪慧,优雅,干净,知理,被父母宠爱,享尽了少女的闲适。那时,每年六月六过庙会,大村庄里总要唱戏,姑娘们都穿戴的五颜六色,花枝招展去看唱。姥姥家只有四个闺女,没有儿子。每个闺女都被打扮成一朵花,她们穿着粉色的红色的缎上衣,翠绿的或酱紫的滚花边的绸子裤,头上戴着珠翠的头饰,长工赶着牛车送她们姐妹四人到亲戚家,等着看戏。和姑表姐妹们聚在一块儿,就是做针线,玩耍,听姑姑和舅妈们道古。回忆起来,全是欢乐,她经常想念那些表姐妹们,说是后来远嫁各地,很少有音信。母亲做的一手好针线,虽然不识字,却会管账。我就经常会联想到王熙凤,不是个能干的管家婆吗?也不识字。可母亲不是王熙凤,她没有那么泼辣阴险狠毒爱财,母亲性格随和,贤惠温柔,相夫教子。她虽然不是虔诚的佛教徒,却一直用一颗至诚的心待人接物!
母亲三十六岁守寡,头上顶着地主婆的帽子,抚养我们兄妹五人,也赡养我的姥姥。她经常被游斗批判,受尽了侮辱和欺凌;在那六七十年代没吃没穿的困苦生活中,正常人家都艰难度日,我们的家庭,没有劳力,又是生活中的另类,是如何度过一个个冰雪凄风的寒冬,捱过一个个饥肠辘辘的长夜?儿女们是在饥饿冷冻吃苦受罪中度日,母亲又该是怎样的生涯?她把少有的棉花都絮在了孩子们的衣裤里,把那薄凉的温处让给了老人和幼子,在四壁冰冷如寒窖一样的土屋里,怎样蜷缩着保持那稀缺的温度?母亲,用爬冰卧雪的身体,终于把五个子女拉扯大。
父母的感情很深,一辈子没红过脸,父亲的突然离世,对母亲打击巨大,母亲的神志很长时间不清,她对父亲的思念伴随着锥心的痛惜,成为永难愈合的伤痕。每日一遍遍锥刺滴血的心,她该在怎样痛不欲生的日月里度日如年?是五个嗷嗷待哺的儿女牵住了她吧?不然怎样坚强的意志,也决不可能如此负重前行,愿意尝试在痛苦中活着!
母亲终于顽强走出阴影,挺起胸脯勇敢面对生活,领着哥哥们一起艰难负起重任,经受更加困苦的生活磨砺。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像日子,没有牛马不能种地,只能和别人变工,她们必须干自家和别人家双倍的活计,才能换来别人的牛马帮助耕种。值得讽刺的是,曾经的地主,现在竟然没有一套劳动工具,什么都得借、换,用什么换呢?只有劳力,只有更加辛苦,起早贪黑,甚至不睡,不吃不喝,来做没有尽头的苦役。后来大集体不用一家一户单干,只出力就可以。可更加苦难的日子,同样是压在头上的巨石。大哥只有15岁,已经挣一个整劳力的工分,干着力所不及的重活,一天下来累的吃不下饭,嘴唇干裂出血,疼的不敢挨碗边,瘦削干巴的身躯,伤痕累累,身上不是撞伤就是勒伤都是淤青,双肩磨破皮出血了,双手疼得不敢碰,母亲每晚看着他疼痛的呲牙皱眉的样子,眼泪只敢往肚里咽。总是劝孩子过一两年就好了,再大点就有力气了,就能干更多的活,再坚持两年吧!
在《周易》中,坤为母,又为地。母亲如同大地一样,以厚德载物。吃饭时,母亲总是最后一个端碗,饭都快吃完了,母亲才吃。姥姥总说她每天吃冷饭,怎么不早点吃?吃完了再去干那些活。可谁又知道她是看饭能不能剩下再决定吃不吃。她不和孩子们争食,好吃的东西她都说不爱吃,哪有什么好吃的呢?就是填饱肚子的东西,我有时塞到母亲嘴里一点山野蔬果,她都不吃,她总说不爱吃!因此,母亲养成了一种冷酷的性格,只干活不讲究吃喝,吃什么粗茶淡饭也不嫌弃,都说好吃。老年时,我们愿意给她吃点精细的,有营养的,可她总说吃不惯,就喜欢吃家乡的粗粮淡饭。回忆起来让人不免落泪,母亲一辈子只有付出,没有过什么享受。
做农活的时候,母亲最吃苦最耐劳,这不是先天基因,是后天艰苦生活磨炼而成。她并不强壮的身体,总是干着男劳力等量的工作。植树的时候,别的妇女受照顾,剪树枝,栽树苗,我的母亲和男人们一起挖坑。干硬的山体用镢头刨上去是几个白印子,刨几下就会震的肩膀发麻,虎口有时被震裂。可她不能叫苦,她得不停地干下去。冰天雪地的冬天,农民们不能闲着,修大渠,平整土地,打机井,刨石料。母亲混在男人堆里,肩挑石料,刨冻土,她没有资格说累说苦,只能选择默默承受,日复一日遭受无尽的磨难!
母亲经常在生产队受批判,干部们训斥她,母亲也不敢回嘴,只是默默地听着,很少说话。每次被批回家,二娘九娘三舅母都来看我娘,劝慰她:“你有五个孩子,你千万想开点,为了孩子们,你就认命吧,社会是这样的没办法,这辈子受完罪,你下辈子就超生了。”母亲满脸凄苦哀愁,总是轻轻点着头:“没事,三嫂、妹子们,我能想开,为了孩子们,我什么罪都能受,我是在为孩子们受罪。”
饥饿是生活的常态,口粮不够就吃野菜,夏天把野菜晒干,冬天常吃熬菜面糊糊,度过半饥半饱的日子。春天地消开了,母亲和女人们相跟着,到山那边的生产队地里捡冻土豆。背着一个破麻袋走几十里路,一天不吃不喝,天快黑的时候,捡回少半麻袋,吭哧吭哧地背回来,累得瘫软在炕上。第二天,把它洗干净,晾晒在屋顶,晒干后磨成黑面,和莜面掺到一块儿吃。每年也腌苦菜,腌一大缸,每顿饭都切一个菜团掺和着吃。为了孩子不被饿死,母亲想出了一切解决饥荒的办法,她找吃的时真够足智多谋。
其实,母亲的娘家就在本村,她没有被扫地出门,还留给她一条活路,大概就是沾了娘家的光,被网开一面。姥姥家是富农,那时家里只剩了姥姥一人,对她也就没那么严厉,姥姥的侄孙掌了权,对母亲额外开恩些。七十年代中期,母亲头顶的帽子好像松动了些。 母亲偶尔也有了开心快乐的时候,其实就是能帮人们干些活。
母亲除了田地劳动,还会做许多事情:裁剪衣服,做衣服,画花样,剪鞋样,做布娃娃,布花朵,给人梳大辫子……所以村子里的大姑娘开始逐渐往我家跑,向我娘请教手艺。
我念小学的时候要演文艺节目,我悄悄地把小伙伴叫到我家排练。我娘边干活边指导我们,她很喜欢这样做,从来不嫌我们吵。我们排好了队形,就在她面前合唱,加上体型动作,母亲给我们许多建设性的意见。那次我们排练《我爱北京天安门》在她的编排下,我们的那些姿势就更新潮,活泼,动作幅度大,手势花样多,体态优美。排练了几次后,就在我家的院子里表演了一次,还吸引的邻居们扒在院墙上观看。母亲有艺术天分,她一天书也没念过,如果搁到今天,一定能考个艺术学校,真是埋没了她的天赋。这样的日子,母亲明显地快乐了许多,她好像忘记了心底的愁苦,也不计较过往的灾难,只盼着我们平平安安长大,一个个能成家立业!
人们逐渐找母亲帮忙,也不嫌弃我家黑五类的成分了。有娶媳妇儿做棉衣服的,有老人做寿衣,有女人生了病不能做,或者是孩子多的一冬天都做不完的,都让母亲帮忙,母亲从来不拒人。我大姨三十多岁就去世了,大姨父和大表哥的衣服一直都是我娘做,做了几十年。我六姥姥眼睛看不见,衣服也是我娘去做,现在又加上半个村子的人找我娘做衣服。看来地主婆也有用处,她人缘好,没人愿说赖。
母亲为别人做事,偶或得点小礼物,有时是几棵白菜,吃炸糕了,送一碗糕或者是送一碗粉条,一点吃食罢了。当时的农村这也是很稀缺的东西,母亲总是千恩万谢,不好意思接受人家的馈赠。觉得全村人都是好人,就连欺负过她的人,她也不怪他们,认为那都是政策。
母亲是个巧手仙姑,大娘小媳妇儿们,不断登门找我母亲裁剪衣服。我们全家老小的衣服不用说了,都是母亲裁剪,然后再一针一线缝制。母亲裁剪出的衣服合体好穿,美观大方,有时大衣服改成小的,旧衣服翻新, 她都能变出花样,穿在我们身上,完全像穿着一件新衣服。二哥那时正处对象,他不愿意穿旧衣服,如果家里有了剩余的几尺布票,总是给他做一件新衣服,替下来的就给三哥翻新一下,三哥不讲究,经常穿人旧的。母亲做的棉衣棉裤薄巧合身,我们都爱穿,尤其是给三个哥哥做的衣服,都是制服样子。村里谁穿了新式样子的衣服,母亲看上就能裁剪出来,七大姑八大姨们都是拿着或新或旧的布块找母亲来裁剪。
母亲一到腊月太累了,自家的活有那么多,要打扫家,洗衣服,做年货,给全家人做衣服,别人家的衣服。到了年底还要替人剪窗花,母亲说她累的直不起腰了,经常点着煤油灯做到半夜。母亲是最能吃苦的人,从来不埋怨什么。活已经垒成垛了,还有人找她剪窗花,她也不推脱,总是尽力地为人做。
她头上的帽子终于摘掉了,日子好过了,母亲能舒口气。可是她改不了爱干活的秉性,只不过这时候干起活来心情畅快了。母亲爱种地,都快八十岁了,还要种地,我们全家人都反对。我经常劝母亲:
“娘啊,你是功臣了,功德圆满,你别再受累了,我们都能养活你,你干嘛老是在地里刨食呢?”
她总有自己的理由:
“坐不住,在地里做点活身子舒坦不闹病,我还要活到一百岁呢,现在能做动我就继续做,什么时候做不动再说。”
“一百岁我们也养你呀,非得自己做活,这么大岁数了在地里干活,让人笑话,以为我们都不孝敬。”
母亲总是笑着说:“孝敬,孝敬,谁说不孝敬了?”
劝不动,那就让她继续干吧,少种点儿。可是只要种地,她就要当个正经庄稼人,就没有消闲的时候。我回老家看望母亲,总是在地里才能找到她。母亲喜欢干活,简直是植入骨髓的一种秉性,大概是苦难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她的性情。
母亲是菩萨心肠,她一贯地帮助人,谁有困难她也愿意帮,生活好了,钱物有了富余,谁和她借钱借物,她没有不借的时候。借出去的多,还回来的少,她也不计较,总说慢慢还。
“咱有的吃喝就行,不要和人要去,人都有困难的时候。”
我经常劝她:
“这么大岁数了,别操那份儿闲心,借钱借东西的就说没有,借出去也记不住,自己有几个钱就把它花掉,吃好的。买东西总是舍不得,攒起来就等着借给别人。”
可是母亲不听劝。她行善积德一辈子,吃苦受罪一辈子。好人有好报吧,一直活到八十七高龄,还能在地里干活,无疾而终。这是她一生辛劳的福报!上天奖励她,让她安然离世,到另一个世界去享福吧!今生吃了太多的苦,受了无数的罪,终于解脱了!儿女们受慈母深恩,无法报答那三春之晖,只有祝福母亲在天堂安享生活!不再辛苦操劳!
此时我也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岳母来,与老师的妈妈又是多么的相象:相象的年岁,相象的成份,相象的苦累,相象的无怨,相象的福报……

我的母亲有着美蓉老师母亲类似的苦难经历,母亲初中毕业那年外公被划成“资本家,地主,右派”三重罪遭打压,母亲生活一落千丈。下嫁父亲后,吃尽了千辛万苦,把我们姊妹拉扯成人!母亲恩情深似海!我的母亲今年八十四岁,身体健康,生活快乐,子孙孝顺!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