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墙这一辈子(随笔)
泥土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能敞敞荡荡地望向天空,痛痛快快地饮用雨水露水,大大方方地生养花草庄稼,一年到头不停地换着红红绿绿的衣装,还可在冬日披上洁白的婚纱,做少女,也做母亲。
后来被人挖出来送到窑厂,砸成土坯,烧成砖块,一个摞一个地竖起一道屏障,挡了风寒,也挡了脚步,隔开了世界,阻断了里里外外的目光。土不再是土,变成了板着脸的墙。
再后来人们嫌砖头不够硬实,又将山体开膛破肚,把石头送入机器粉身碎骨,拿山的躯体和石头的灵魂做成水泥,并嵌入钢筋,垒砌的墙壁犹如铁打的江山,在岁月的诅咒下始终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比土墙、砖墙、水泥墙更高明的还有玻璃墙。从山上采下石英石磨成粉,加工成透明玻璃、雕花玻璃、钢化玻璃,妆成的墙脱胎换骨,吞天吐地,光彩照人。
有一天,不喜欢墙的互联网诞生了,试图打破形形色色的壁垒,实现无障碍互联互通,但很快就有满怀戒备的防火墙应声落地,从有形世界覆盖到无形世界,从有限城防到无边际防控。
如此墙与人如影随形,不可分拆,墙成为人的标配,家的标配,精神的标配,就像寄居蟹借来的贝壳,走到哪儿背到哪儿。
墙到底是文明进步的象征,还是人类自虐的标识?
也许对墙的需求源自于生命之初,造物者把遗传密码交到我们手中,告诉我们墙可以保护自己,提防入侵。但有的物种显然错读了上苍的旨意,把墙从防守之盾变成了进攻之矛。譬如蜘蛛,它以网为墙锁定每一个角落,除了猎捕还是猎捕,那墙除了它自己喜欢谁都不会喜欢。
从古至今,从东方到西方,从皇宫到民舍,人口越来越多,墙文化也越来越热。除去吃饭睡觉,人们最上瘾的就是造墙运动。最秩序的地方似乎是墙最高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似乎是墙最多最密的地方。于是我看不到你,你牵不到我,我们的外壳越来越厚,心眼越来越小,堡垒越来越挤,自留地越来越碎。
世界上没有其它任何一道墙的长度、厚度、坚固程度能与长城相提并论,因此它成为了世界遗产;没有任何一道墙的建立与拆除能像柏林墙那般身世诡异触目惊心影响巨大,它责无旁贷地成了世界拐角、政治笑料和历史教材。
旧的墙倒塌了,拆除了,新的墙又在建起。不论在美墨边境,还是地中海北岸,隔离墙拔地而起,高不可攀。那些向往更好生活的难民,冒着生命危险偷渡,翻墙,或者绝望地望墙兴叹。
远点,远点,再远点的未来,我们会不会迎来一个没有墙的世界?大概率没有可能。仅从汉字架构来看,带方框的汉字全都去掉框框会如何?即使边界可以抹去,墙也永远无法拆完。
我们只能怯怯地祈望墙不要欺人太甚,别把居室压缩成禁闭室,别把城池做成鱼池,别把建墙者就地转换为墙下奴隶。
倘若还能更奢望一些,把囚释放为人,将困解锁为树,让囻还原为民,那么,墙,隐退的墙,请接受我恭恭敬敬的三鞠躬大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