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耕耘】【东篱】在耕耘中收获幸福(散文)
我守望江山写作,其动因有很多一部分源自父亲的影响。
我对“江山”的钟情,就像我的父亲对土地的依恋。父亲年老了,常常坐在他的地头,抽着烟,看着地,他说,这样感觉心中舒服。这是父亲的幸福感。也像我每日打开江山文学网,看看,逛逛,写点自己喜欢的事。我也得到了相守的幸福感。
一
我出生在农村,自以为对“耕耘”有着深刻的认知。在我潜意识中耕耘与忙碌、辛苦、汗水、疲倦,甚至满身是泥水、粪土连在一起。事实确实也是如此,那是生存的肉搏战场,在我的眼里没有快乐与幸福可言。
这些年来,父亲的一个侧影总是在我眼前浮动,这两年来,越发清晰了。奇怪的是总是以最甜蜜最幸福的样子切入我的目光。我的记忆也自然会随着这个侧影追上去,一直追溯到八十年代初期。他的这个侧影让我懂得耕耘的真正意义。
那年,村里分“自留地”,有人分到了心仪的田地,脸上自然挂着满意的笑容。这没有错,谁不愿意有一块不怎么费事就可多打粮的土地呢。我爸爸分到的那块田地,猛一看,田地不错,长方形,依山傍水,小溪流像一条柔曼的飘带,轻轻地系在田坎处。溪流对岸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包,山上四季花开不败,鸟儿欢唱。一座村庄,一处庄园,一条溪流,一朵云絮,这是朴素的大自然不可能复制的美,这里所有的一切相映成趣,呈现着一片诗意之景。然而,生活并非充满诗意。可谁知,就是因为面临大山,太阳光照时间短,对种植农作物很是不利的,爸爸只好改成种喜阴的农作物。可一到丰水期一切还是遭了殃。平日温柔多情的溪流如一头发怒的狮子,咆哮着卷起巨浪,吞噬着庄稼,每次退潮时还要顺走一大块土地,让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地缺沿少角,七零八落,露头的庄稼已被淤泥覆盖,没了生机,谁见了心里都不是滋味。这哪里是一场洪水呀,分明是一双揉碎别人生活希望的罪恶之手。
雨后,阳光穿过山包,薄得耀眼的光束像一柄利剑把土地切割成两半,一半幽暗一半迷离。爸爸眼眉紧锁,静默地站在幽暗处,眼睛透过这迷离的光雾,苦苦地凝视着这片狼籍的土地,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仿佛要把这块地看穿看透。他的表情是复杂的,还小的我一时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土地,对于爸爸来讲,有着一份特殊的意义。爸爸是外来人员,获取土地是件极其不易的事,有了土地,意味着有了生存之本,意味着有了扎根之处,可以安放那颗漂泊的心灵。眼前这片土地,饱含着辛酸、欢乐与希望。可此时此刻这片土地给人是痛苦与绝望!爸爸万般无奈地坐在田坎上,眯缝着眼睛燃起了一支香烟,烟火在烟雾缭绕中一明一暗。也许,爸爸需要缭绕的烟雾为他重新支撑起内心的意志,为他重新审视着这片土地。
无论分到什么样的田地,都是恩赐。这是爸爸的话。安身立命的所在,为什么要不喜欢呢?
爸爸的人生,爸爸的天地情结,常常是我思考我人生的出发点。或许,这就是基因的力量吧。那份对土地的深情付出的情怀,感染着我,人可以卑微着,但不能没有寄托;人可以企望更高的山,但要踩在自己的土地上。这是爸爸留给我的精神财富。
二
次日,爸爸扛起锄头,带上柴刀,挑着畚箕出发了。我知道,爸爸要重拾“愚公移山”之志,只有这样,才能重燃生活的希望,为他的家人撑起一片天。
爸爸从山上砍下树木,搭起了一座结实的木桥。我曾经不懂事,坐在木桥上,把两腿伸进水里无忧无虑地打着水花,看蓝天白云映入水中,看鱼虾欢畅,水藻摆动。但这些也是爸爸喜欢看到的,他在干活之时,偶尔会向我投来爱怜的目光,我在爸爸眼里,也是希望。爸爸身上的汗珠子像爆炒的豆子,滴嗒滚落,让他的粗布衫全部湿透。我看见爸爸的手掌已磨出了血泡,但他顾不了那么多,只是埋头苦干。爸爸用锄头挖着山石与山泥,每次举起的锄头我感觉大地有着轻轻的震动,那一声声闷响惊醒了一山的沉默,空旷的原野有了回荡,像弹起了生命的进行曲,悠远而嘹亮。我认为爸爸的劳作是那样优美而强劲,他举起的是不屈与倔强,是激情与信念,是一家人的安稳与幸福。
爸爸把挖出的石头运到田坎处垒成石墙,加固着田坎,把每一锄的泥土,通过木桥一担一担地挑进田里。山包一寸一寸地拓开,田地一分一分地加厚,石墙一层一层地垒高。就这样,爸爸大概忙了半个多月,一块比溪流高出几米的土地方方正正地呈现在大家面前。他并不罢休,为了增加土壤的肥度,从远处的池塘里挖来塘泥覆面,为了浇水方便,爸爸还用石块垒起了码头。每当有路过的人无不停下脚步啧啧称赞。
当爸爸把最后的一锹肥土填在田地上,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横卧锄把,坐在上面悠然地点燃了一支香烟。阳光趁势铺开了一地,照在了田地上,也照在了爸爸的身上,不再是一半幽暗一半迷离,而是四周豁然明亮了。爸爸眯缝着眼睛,一吸一吐,白色烟雾轻悠地飘飞着,驱散着爸爸所有的疲惫,他脸上的皱纹舒畅地展开着,他的表情是惬意的、满足的、幸福的,象刚喝了一杯农家酒,似醉非醉的模样。我估计此时的爸爸仿佛看见了腼腆的茄子吐着紫星星一样的花儿,看见了豌豆爆胀着肚皮,看见了黄瓜用那纤巧的藤蔓愉快地爬满了架子,看见了玉米棒子躲在碧绿的叶片下发出浅浅的笑……是呀,爸爸的幸福就是看着土地上热热闹闹,蓬勃着欢愉的生命,这是富足的表现,这是他人生最大的追求。
以前,每到六月“双抢”时节,我就犯难。尤其是收割我家那坵“十八箩”(四箩为一亩),这一坵田就有四亩多地,左边一坵是“四箩”,右边一坵是“十二箩”一大片仿佛从这头一直连到天边的云朵,在毒日下弯腰挥舞镰刀收割了半天,当站在田坎上张望,感觉还没割下一个角,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额头的汗水流入眼睛,刺激的生痛,手上的血泡一个接着一个,可天边的云朵依然在若无其事地悠悠地荡着。心里埋怨着什么时候才可收割完啊,甚至还傻傻地希望爸爸把地种“薄”点,收割时一扫一大把,人就不那么累了。好不容易收割完,接着马不停蹄地除草、翻地、施肥、插秧,内心简直要崩溃了。自从看见爸爸为了庄稼的丰收,使出了愚公移山的精神,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从此不再讨厌十八箩,爱上了绿油油的瓜菜地,珍惜着从这头连到天边的金灿灿的稻子,也习惯了汗水浸透着衣衫,更理解了耕耘的真实意义与人活着的意义。
怎样将爸爸一生劳碌的画面呈现出来,作为一种精神的永恒,是我懂得爸爸劳作意义之后的事情。很长时间,我找不到幸福,觉得生活除了平淡,就是忙碌,与爸爸相比,我没有自己的土地,连牢骚都无处安放。每一滴汗水飘飞,在半空中就被蒸发;每一次感慨,徒增一份伤感。我的状态不是生活的样子,而是和生活有着敌对的情绪。
三
如今,我离开农村很多年了,在事业和家庭上算不上很成功,但小日子过得也算是安稳、安逸。可不知怎么了,安逸的生活反而令我没了心安的地方。回想当年的生活,日子虽然过得十分艰辛,但很快乐,因为有自己的奋斗目标,当一个个愿望实现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度过了大半生,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了方向,就像孩时迷路一般,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与恐慌。都说,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容颜早已不再年轻,内心空虚荒芜,我拿什么“归来仍是少年”?我深知耕耘虽然辛苦,但撒下一粒种子,就会萌发一棵芽,栽种一株苗,定会结出一个瓜,撒下种子的主人可以欢喜地手抚花朵、枝叶、瓜果,用心体味丰收的滋味。当初我的父亲如果让那爿园放任自流,那片土地还能盛开土地的温情,呈现着一园丰收的欢愉吗?他的家人能过上幸福无忧的生活吗?换一句话说,他自己能幸福吗?于是,我以父亲为榜样,找到江山一园,播下文字的种子,希望找到归来仍是少年的感觉。
去寻找一块土地,安放自己的情感,开垦一块园地,播种文学的希望,爸爸对土地的深情让我有了这样的想法和冲动。
我和我的爸爸已经不是一样的人了,他依然可以依靠土地收获粮食,我不必在土地里扒拉着吃食,就可以得到幸福和满足,但这种幸福和满足总觉得变味了,怎样把爸爸种地播种的人生嫁接到我的身上,我选择了文学。用文学耕耘我的精神世界,用文学回望那时爸爸的世界,这是多么值得付出的事业!
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投下了第一篇稿件,大约一个多小时,就发表了,读着那精准、精美、精彩的编者按,我的内心无比激动与欢愉,尤其是读着文友为我留下的点评,虽然有些过誉,但充满了鼓励之情,像一把温柔的利剑凿开了我封冻已久的内心之河,给了我温暖,让我涌动着一股股热流。我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激情,我接着马不停蹄地投下了第二篇,第三篇……
这种收获不像种庄稼,春种秋收,有着漫长的期待。而写作只要努力,完全可以改变季节的节奏。但写作之路是起起伏伏的,并不是一番风顺,它是一条灿烂之路同时也是一条艰难之路。我有无数次感觉自己没有了任何灵感,脑子里一片空白,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切题的材料,写出的东西枯燥乏味,干涩单调。我有时候也有过写作迷惘,觉得自己很努力了,可写出的东西依然得不到认可,评不上“精品”。曾几次想放弃,但想起我的父亲当初在“开山造田”的过程中流的那些血汗。父亲在流血、流汗的过程中,内心是否有过挣扎,是否想过放弃?那些血泡和老茧仿佛在告诉着我,这一点困难算什么呢?笔耕过程坚持很重要,要不惧鞭挞,耐得住寂寞,才能切近写作的内核。于是,我坚信了,在泥泞的跋涉中总有一天会洞见最美的彩虹。
因为写作,也唤醒了内心沉睡的东西,甚至唤回了我的童心。童心是一种很容易丢失的好东西,因为笔耕,让我找回,我真的很庆幸,也许,别人会看作不成熟,但我真的不在乎,按照我的理解,童心和成熟并不互相排斥。我的那篇《回忆童真》,让我回到了童年,仿佛再会了儿时的伙伴,一起钓鱼摸虾,一起与蝴蝶蜜蜂嬉戏,有笑声不绝于耳,无不散发着温馨的气息,让我童心再一次跳跃。我的那篇《乡恋》《来往都是乡愁》,打开了我少年时代的记忆之窗,再现了魂牵梦绕的美丽的家乡故事,让我回到了白鹭翻飞,瓜果飘香,炊烟袅袅的伊甸园,让我有了蛙声成片的情趣,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喜悦。因为写作,让我真正体验了什么是幸福,确切地讲应该是唤醒了我幸福的感知。《外公》《外婆》《水田里的母亲》《马灯里的爸爸》《我的三宝》,在我写作这些文章的时候,深度唤醒了我的内心,表达了我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经历和体验,让我重温了亲情,唤醒了我幸福的感知。虽然这些文章,无疑具有相当私人的性质,不过它所叙述的亲情和生活的主题又是一切人共同面临的,所以,在我的价值表上,不会低于具有公众意义的文章,因为我始终相信,亲情始终弹奏着人世间最美的旋律。
我不知我为什么这样勤奋地写作,这样钟情于回顾时光里的温馨画面,我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答案,总是不能离父亲的影子,曾笑自己,也学着父亲去耕耘,当年父亲所得那片土地,视若珍宝,才去播下爱的种子。我偶得江山文学这片篱园,其命运和父亲的是如此吻合相似。所以,我更加珍惜这种所得,不敢挑剔,不想挑剔,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收获自己的幸福和成长,唯一一份心愿,我相信老天会助我有成。
通过写作,我逐渐获得了一种内在的视觉,使我注意并善于发现生活中那些有价值的片断,使我的内心变得安静而丰盈。是呀,如果不是因为写作,我哪能发现蜘蛛是如何结网、生存、产卵、哺育后代,然后在蜘蛛的身上得到人生的启迪?如果不是因为写作,怎会让一只翩飞的蝴蝶撞击我的心灵,让我回想起过世已久的外婆重新温暖着我的情怀。
文学的耕耘,是将曾经的土地重新犁过,再度收获。这是文学的性质,也是文学的任务。一篇文章一篇文章地积累,那个文集就像一个粮仓,收获了文章,每当我无事的时候,我就喜欢打开我的文集,看看写了多少,得了多少精品,我靠这些来温暖自己的笔,唤醒我的才智。这种幸福感很实在,甚至是触手可及。这份便捷,让我更加喜欢写作了。
四
某日,在某网站上看到自己的一篇文章《说说幸福》,好玩的是,开始翻开来读,我几乎不知道是我写的,读自己的旧作,居然读出新鲜感来。事实上,读它的感觉,就像偶然翻开自己的私人档案,和多年前那个踽踽独行的自己邂逅相遇,我仿佛又找到了已失去的几十年前的我,苏东坡词“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切中了我的内心。重读旧作,使我的灵魂复苏了,很想对自己说话,难道这就是“再少”吗?我凝神默想,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快慰的事情。也许,这就是“归来仍是少年吧”。我想起了季羡林在《清华园日记》里说的话,“现在总觉得,一切事情都可以不去做,但却不能不写作,我并不以为我的文章是千古伟业,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只不过我觉得这比一切都有聊,都更真实而已”。其实我也觉得,写作,让我收获了人生的经验,人应该热情地生活,真诚地思考,以寻求内心的充实,让精神足够成熟,能够正视和承受人生的苦难,同时心灵依然单纯,对世界仍然怀着儿童般的兴致。之前,我总感觉生活是多灾多难,而现在重新审视,让我感觉命运并未亏待我,常令我在崎岖中看到新的风景和光明。生活的意义是不怨恨,还要永怀感激。这个观念不是谁强加于我的,而是我的心得,已经形成了一份执着的信念了。
其实,写作过程也是一个梳理自己,对自己的思维、想法和感受再加工和创作的过程,如同村上春树说,一切创作行为中或多或少都包含着修正自我的意图。我有时候写着写着,会忍不住笑,因为被曾经的情景逗笑,有时候写着写着,泪水不知不觉地滴落在纸页上,那是被曾经的情景感动。我认为,只要爱的能力还在,写作的能力还在,活在世上就是非常幸福的。
我想,今后我的生活内容大概还会有很多变化,然而有一件事情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写作。笔耕江山,收获幸福,就像当年我的父亲耕耘那片自己的田园那样。
我还有一个雄伟的写作规划,其“雄伟”只是对我而言。我想把父亲一生耕耘在他的土地上的事,写成作品,等他真的不能拿着农具再去耕耘土地的时候,我给他看看,让那份幸福感再次延续着。
也让我幸福着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