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耕耘】【东篱】又为书痴(散文)
痴,是极度的意思,是一种倾情投入的状态。年轻时曾有过这样的状态,并且很持续。这是衡量青春短长的一个尺码。
年老了,再“痴”一回,找回“归来仍少年”的感觉,也不枉一生。
一
又为书痴。这是妻的嗔语。
太无聊,书是个伴而已。沉迷于书,忘记了病痛,有什么不好!我辩解。
中年时也住过院,卧于病床手握遥控器,闭目养神,电视响着。人完全被放空了,有点无所适从。退休了,来江山文学“当作家”,即使住院,也总要卖几本书带着。曾有一次住院,牙刷牙膏没带,妻责我“舍本逐末”。上床就把书置于床头柜,护士送药没地方放,也批我,书能当药,还要我们送药干什么!因为几本书,一下子就和护士拉近了关系,每每相见,总是微笑,感觉护士说话就像风翻书的声音,很有“枕上听翻书”,好声伴入眠的体验。
我说,书犹药也。没想到,护士也对答如流:“那是医愚,不能医病。”她化用的是《汉书》作者刘向的名言“善读之可以医愚”。不能输给护士,这更让我痴迷书了,相遇若知己,说话不落俗,病也去了一大半。
给“痴”来一个说文解字,从病,“知”音。我觉得这两个字拼在一起,特别有意思了。明知是病,却难脱病态。这种痴迷有时未必就是病,在艺术的道路上,反而成为进入臻境的标志。
二
想想为书痴的事,大致可以算得上“书痴三部曲”。
读初高中时,曾经把妈妈过年给的小钱,买了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的小人书,母亲说,多大的人了,还看小孩子书,她认为“小人书”就是小孩子书。于是我便把剩下的钱忍痛花掉,买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这是“大人书”,还留了一个心眼,余下的卷册等妈妈奖励。从此,也不再迷恋造枪搞军备的事了。我所处的年代,阅读是一件太奢侈的事,没有书可以让一个穷孩子痴迷,我可是在朋友那得到一本《三国演义》,痴读三遍还是爱不释手。曾经在老家的后院搞起了再版的“桃园三结义”,还打算学着“三顾茅庐”把借书于我的朋友父亲金顺叔当作诸葛孔明,想趁着雨天去拜访,但觉得金顺叔有点严肃,就没有成事。
1978年我考上了学。妈妈总结说,我家那小子,就是有一本月份牌读了也能考上学。当然这是妈妈的骄傲,说话夸张了些,这反倒是对读书的怂恿。妈妈的话和作家汪曾祺的话,不谋而合。他说:“只要是书,翻开来读读,都是有好处的,即使是一本老年间的黄历。”让文字如影随形,所以读书人一生不孤。
之所以用“怂恿”这个词,完全是因我家经济拮据,纯粹的贫困生,上学期间,我学会了省钱,好几个周不再跟随挚友“守武”同学去买烟台烤饼了,忍着诱人的饼香味,推说牙龈炎,嚼不动。
从学校到烟台新华书店走南大街,步行20里,来回可省一角钱的车票,只为买书。那一次很幸运,居然碰到了打折书,记得主要是鲁迅的作品,《野草》《朝花夕拾》《呐喊》,还有艾芜的《山野》《乡愁》等,都是几分钱一本。我睡上铺,在床头用绳子编织了一个软体书架,置书其中,大约半个学期午休没有睡觉,只为读这些打折书。同学志水发现了秘密,常将我赶下铺,他来个“鸠占鹊巢”。那个舍不得啊,简直是夺人之美,但碍于面子,只能忍气吞声。
但我还是很喜欢志水占据我巢,留下一段友谊,而且奉送了我一个美名“书痴”。这个书痴是带着伤感色彩的。他知道我家贫,当面责备过我,是典型的败家子。
三
为书痴,为书狂,还是退休之后。真没有想到,年岁大了,应该是为老慎行,我却一反常态。
最初是我家对面广场地下开了新华书店,诱惑太大。每往,不能空手而过,必拎一本书出来。我仿佛从这个动作里找到我还在校园的身影和感觉,从教学楼,腋下夹着书本,仿佛牵书入怀,踱着步子,以书为友,心中暖意洋溢,这份感觉,我始终难舍。一个楼住着的鞠老师见我路上翻书边走边看,搭话说,还舍不得那份感觉啊!无法回答,笑笑,有人理解,那种惬意,仿佛是夏日纳一缕凉风,冬日呵一口暖气。
退休的日子是清闲的,清闲得就像一缕风、一阵雨、一片叶、一朵云都可以成为我说话的对象,有了书,我走进去,与书中的人和事说话,和作者对语,看那风、那雨、那叶、那云,在作者笔下的样子。于是,我相信所谓的“清闲”也是有雅俗之分,有高下之别,懂得以风物遣怀、以风物怡情,才是大雅的格调。
外孙上初中时,每次放学,我要开车去校门接她,于是,车又成了我的第二个书房。一抹夕阳,从树隙筛下细碎的影子,射进车里,落到书页,仿佛那夕阳的余晖都懂得我,伴着我一起阅读,就是挥手驱之,阳光也不去,也不嗔。外面是雨雪飘零,车内却是书香一箱,一起接孩子的朋友知悉了,也都钻进车内,找一本书打发时间。痴情于书,是可以传染的。忘年交“老海”知我如许,曾在我向他索字时,不假思索题了两句诗:痴坐禅关日亭午,静看博山香一缕。这是宋诗人句,老海借来说我读书如坐禅,不分朝暮,唯爱书中一缕香。并说我已得禅意,应有所节制,不可太过痴迷。
四
为书更痴,是在走进江山的这四年的光景里。
晚景不凄凉,只是抱病不放,住院的遭数就频了。我尤其相信,疾病之痛是可以转移的,痴迷于一事,别的事就不当心了,正所谓一心不可二用。这几年,入院五六次,总的算来时日也有三个月,若是每日与白色相对,虽得清静,却也孤寂难耐。没有色彩的日子,总得为自己寻找一些颜色,给时光留白,不是个好的策略,是无奈,是消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中有梦,梦就有落脚的地方。我住在市立医院,院墙外有一家小书店,名“天赐书店”,店面不大,但书店的主题词却十分醒目:每一次……都是天赐读书的良机。这省略号可是颇有玄机的。我问店主,省略号省去的是什么?他微笑着给我讲“三上”,醉翁曾说,吾平生所作文章和读书,多在枕上、马上、厕上。又说,车上、路上、床上,也包括病床上,都可以读书啊,喜欢填充什么就来点什么。是啊,唯有物我两忘,才可得书趣。我们的日子里有着巨量的时间,都被闲置过去了,问时间哪去了,这是现代人求问最多的一个简单问题,这个书店的主题词是否算是回答了这一问呢?
把每一次住院,别看作是痛苦的开始,而看作是天赐我读书的良机。这是多么浪漫而有用的开导,我想,他的书店可以在医院边上开下去,恐怕有很多人和店主有着共同的读书理念。
最初读书,我是想从中寻找一些让我面对疾病痛苦的安慰,让那些我熟悉的作家跟我絮叨一番,也以此来对抗着病榻上的寂寞无聊。
我对我的疾病也有过深刻的认识,可以说在疾病面前,我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
我的胃肠道出现了问题,我明白,就像当年红军身上斜挎着的干粮袋,不可能不被行军路上的荆棘刮破。我的内分泌出现了问题,毛细管就像下水道,哪一件东西都可以挡住一条管路。心血管又来事了,我安慰自己,在血管的最隐秘处埋下两个支架,让两端还像家乡的那条小河连通起来就好了,家乡的河一直未断未阻塞,我的血管就不会被封堵。我还知道,可怕的变坏了的细胞,只要见了手术刀,就会魂飞魄散,只要我保持愉快的心情,坏细胞就会败下阵来。
五
单纯地这样想,显然是苍白的,我需要自欺,但更需要来自他人的规劝,我是一个很善于听从规劝的人,尤其的患病之后。于是,我约来一批作家。
最会讲人生课的龙应台告诉我:“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龙应台《山路》)这个人就是我自己,不要指望在健康的路上,别人会一直搀扶着我。我不会向人索取同情,我怕同情会让我垂泪,使我在生命的路上走得摇摇晃晃。
从北极村传来作家迟子建的声音:“而那颗明亮的启明星里,是上帝摆在我们头顶的黑夜尽头的最后一盏灯。”(迟子建《雪山的长夜》)是啊,这盏灯,也只有自己用信念去点亮,疾病要把人送进黑夜的地狱,但走向地狱的路上,一定要照着光亮。
佛系作家林清玄告诉我:“在静心与关照时,生命的出路就显现出来了。”(林清玄《生命的出口》)一直让生命奔波着,就没有给生命以润滑的机会,生命出现问题了,就要坐下来静心去想,去关照。关照,是给予呵护的意思。呵护不是一味同情祈怜,而是找到一种适合现在状态的方法,让生命滋润起来,而不是怨恨,生命最忌讳的就是怨恨两个字。我选择阅读和写作,让生命站在文字搭建的彩门之前。
我的老乡作家毕淑敏说:“死亡是不讲情面的伴侣,厮磨我们终身。最大的特点就是冷不防,极少发布精确的预告。”(毕淑敏《永别的艺术》)所以,我不再去想那些曾经哪里没有注意,以至于疾病袭扰我不断。拥抱这个“伴侣”,勇敢走向终点。我发现她说的“冷不防”在我的身上并非是应验的,疾病给了我调整的时间,原来是天赐一个伴侣,不必忌恨了,还应该感谢它没有“冷不防”。
最有温度的作家朱成玉说:“不晚啊,哪怕生命的最后一天,学会了和弦,也是不晚的。”(朱成玉《生命最初的和弦》),他告诉我,总要在生命里添一把吉他,这是给生命最珍贵的礼物,我想到,创作就是我的吉他,生命的精彩里,不应该有苍白。我不应该欠下生命最后时刻的一个故事。
我又突然觉得我太专情于疾病,疾病还值得我如此为之专注为之倾情?其实,我已经把生命的最后舞场放在了江山,于是,我转移了视线,去跟那些崇拜的作家学习写作,给自己插上华羽。
生命出现暗淡的斑点,那就用文学的光彩去照耀吧,人生总要维持一种平衡。为了写出有质量的散文,我必须博采众长,推陈出新,形成自己的具有个性特色的散文风格。朱光潜说:“为了写作而读书,比平常的读书的理解、记忆要深刻。”因为要将所见所闻转化为自己的文字,这个过程就像蜜蜂采蜜,吸吮百花之粉蕊,才能酿得一滴好蜜。同时,我更相信,读书是战胜疾病和孤独的美学。文学无法治愈疾病,但可以转移注意力,帮助生病的人度过生命的坎坷和难关。退休了,生病了,生活的空间突然被压缩,甚至不想和人交往,想把自己封闭起来。是读书让我豁然开朗起来,《哈姆雷特》有一句台词说:“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我也是无限空间的主宰者。”读书使我开阔了眼界,更加不甘于现状了。
我也突然清醒起来,我曾自认为很强壮,至老的某一天会突然倒下,没有想到在这个年龄,疾病突然垂临,一病五六载,剩下的将是一段缓慢而吃力的爬坡小路要走,寂寞和艰难,是这条路上的基调,书是我最好的陪伴了,这是我筛选了很多可能后最终得出的结论。用写作记录一路上的喜怒哀乐,努力呈现一个阳光的自己,我会给生命的顽强写下荣幸的诗句:那夜瓢泼的雨,还是没有留住我。生命的张力,让我如此痴狂。
六
在我的病榻一侧,在我的书房,那些作家站成一排,接受着我的检阅。但此时的我就是向作家们答辩的选手,去回答他们创作的书在我的心中留下的蝶影鸿踪。
无限浪漫的雪小禅,平凡流年,以银碗盛雪。她以最诗意的散文诠释了世界的美,创造了“有一种生活叫雪小禅”的文学禅境。她让我懂得了,文学就是要营造“这种叫作气场的东西”。
一个“喜欢用音乐煮文字”的丁立梅,她总是以独有的眼光捕捉生活的点滴之美,暖着世界,暖着人心,她赢得了“最暖人心”的称号。于是,我想用笔挑开世界的面纱,挖掘人生的唯美,学着她,在某晚,就那样“和一杯月亮对饮”,陶醉自己,沉醉别人。
在北极村用寒冷熏制出温婉和从容的迟子建,她把文学的温度给了自己的出生地——漠河,为爱而留住极地的温暖,为爱而告别曾经的苦难。于是,我从她的作品中懂得了,苦难是可以酿出美酒的,可以把人心中的哀怨化成醇厚。
著名的京派作家汪曾祺,他致力于将普通的草木煮成茶,从草木鱼虫身上寻找和人文的关系,以独特的视觉感知“人间滋味”。从此,登山看海,赏花观木,都是为了给文学找一个有情调的所在。
对光阴有着别样情怀的梁实秋,他一再劝人“如今正好,别说来日方长”,一生唯一对人的要求就是“躲开一点,别遮住我的阳光”。我懂得了,只有在时间的河流里,文学才可以畅游。尘世耗用我们的时间太多了,赚钱挥霍,财富和精力都渐渐浪费掉了,而只有用文学去挥霍时间,时间才会饱满起来。正确的观念,才能更好地驾驭着文学之舟,否则,我们不知自己要表达什么,期望什么。
来江山四年,痴书成瘾。妻闲着无事,便用一上午时间清点“架存”,竟达170本,花钱4000多。妻风趣地说,怀才抱器在江山发表文章400多篇,平均读一本书,出两篇文章,这叫“厚积薄发”。
妻说我很像蒲松龄笔下的那个读书人郎玉柱,“和书盈屋”,我说,那是书呆子,我是喜欢闻书香,省了香味剂。闻书香而灵感生,春蚕吐丝,蜜蜂酿蜜,这些美事,我都体验过了,此生不亏。
七
年轻时为书而痴,囊中羞涩,那痴也寒酸,但回首那时,却无悔,如果没有书的故事,那段时光会黯淡下来的。年老再为书而痴,真的是首尾呼应,完满的大结局。看来,喜欢看书这件事一旦成瘾,即使隔个四五十年,还会复发的,总也不能戒掉。吸烟的人说戒烟难,其实戒书也难。
一个人的清醒,就是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比如牙疼也要吃甜的。一个痴于文学的人,懂得玉汝于成。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陪伴就是不管你需要与否,我一直都在。文学曾经这样对我说,所以四年里,每日读书,每日上“江山”。
一个人,一抹太阳,一瓣月光。如果不加上“一本书”,那个画面一定是缺少内涵的。好在我可以每日换一本书,让太阳和月亮来看,时看时新。
有人说,人老了之后,去掉的唯一恶习就是愤世嫉俗。我敢说我没有这个毛病。因为我所秉持的文学观,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为美好而存在着的,不是为了装满诅咒而设定。我更相信,假恶丑的东西无法养人养心,你有多倾情讴歌,你就有多享受。江山不仅仅给了我发表文学的地方,还让我在这个地方学到了怎样看世界的眼光。
我觉得,痴,是有着境界的。白落梅说,这种境界就是“将一本书,读到无字”。如此说来,我的“痴”,还没有到火候,我想另辟蹊径,读读写写,边读边写,铿铿锵锵地行进在江山篱园深处的幽径上。
苦难就像一粒尘埃,说不定就落在谁的身上。我们可以躲避这些苦难,或者把苦难酿成酒,或者给自己一个几平方米的地方,当作文学的大本营,把苦难打磨成诗,它比良田千顷更有价值。
痴情于书是什么味道?谁来解?我来回答曹公的疑问吧。
都云作者痴,自解其中味。
2022年5月2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