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父亲的岁月(散文)
我父母结婚时,头无片瓦,地无一垄。因母亲是知青,两人借住在村上分给知青的房子里。
父亲兄弟姐妹多,作为家里长子,那时能依靠的只有一身力气。为了多挣工分,攒钱盖房子,父亲去了百里外修水库,结婚那天都没能赶回来,为此,母亲久久不能释怀。在以后的日子里,偶尔提及这件事,母亲还是多有感伤和失望。
小时候最深的记忆,是母亲给我换红薯。物质匮乏年代,分到的口粮勉强填饱肚子,至于水果则是稀罕物,很难吃到。遇有村里来了卖红薯的,满大街的大声吆喝着,不少小孩子们跟在后面,眼巴巴看着筐里的红薯,不肯离去,我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母亲唤不回我,只好回家舀了一斤麦子,换回三斤红薯。母亲刚走到自家门口,父亲恰好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母亲手里的红薯,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听母亲说用麦子换红薯的,便一把夺过母亲手里的红薯扔在地上,呵斥道:“麦子是细粮,一年能分到几十斤,要留到过年吃呢!”
几只红薯滚落到他们脚边,蹭破皮的红薯蔫蔫的,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好吃。母亲与父亲吵起来,数落着父亲的种种不是,说他不懂得疼爱孩子,孩子们出生后几乎没照看过,不知道她一个人拉扯孩子有多辛苦。父亲将目光转向我,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大丫头,我没抱过吗?”说完这句话,父亲不再言语,低着头用脚去蹭锄头上的泥土。我是父母的大女儿,在我出生时,父亲是欢喜的,也时常把我抱在怀里,但贫瘠的生活和繁重的劳作,还是让父亲少了对我们的关爱。
母亲数落了几句便不再跟父亲争吵,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红薯,叹口气,转身朝屋里走去。我怯怯地跟在母亲身后,迈进门槛时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站在黄昏的暗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锄头发呆。
作为知青,母亲没能返城,按国家政策,她和孩子的户口都可以改为城市户口。母亲和父亲商量,将我们姐妹的户口改为城市户口。那个年代,走出乡村,到城里工作生活,是多少人的梦想,更是母亲的极大期盼。但,父亲却不同意母亲的决定,如果母亲和我们姐妹改为城市户口,村里不再分给我们口粮地。这就意味着从此以后,我们要去城里粮店买粮吃,而我们还生活在村庄里,只是户口的改变,与城里人的生活不搭边,买粮要花钱。钱从哪里来?最让父亲紧张的,户口的改变似乎意味着我们与他的剥离。我们不再属于村庄,不属于农家的孩子,在情感上他无法接受。
父母为此争执了很久,父亲的想法是四个孩子,两个保留农村户口,两个改为城市户口。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常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作为家里长女,父亲希望我能站在他一边,保留农村户口。父亲没有儿子,将来我是家里顶立门户的人。那时我不到十岁,对于户口问题没有意识,每年母亲都会带我去城里外婆家,我喜欢那里的街道和商店。不过,争执的最终结果是,按母亲意愿,我们姐妹的农村户口全部改为城市户口。
当时父亲是怎样的纠结、焦虑、担忧,又是怎样的无助,怕是没人懂得。
事后,村里收回了母亲和我们姐妹的口粮地,为此父亲只能没日没夜地劳作。还好勤快人饿不了!村外边边角角的荒地被父亲开垦出来,打下的粮食足够全家吃,温饱不再成问题。
自小懂得生活的艰辛,初中毕业后,我去了城里一家纺织厂上班,几个妹妹学习不敢有懈怠,成绩非常优秀。为了能减轻家里的负担,二妹选择了本市的一所中专就读,以她的成绩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三妹考取了离家千里之外的一所医学院校。虽有不舍,但为了女儿前途着想,父母还是决定送妹妹去读书。
父亲从未出过远门,识字不多,思虑再三,找来我们见多识广的小舅,一同送妹妹去学校。父亲买了硬座票,二十几个小时的颠簸,任是身强体壮也觉得腰酸背痛,更不要说小舅和三妹了——满脸的疲惫之色,只想有块地方躺下来,舒展一下僵硬的身体。父亲过意不去,从包里拿出特意买给小舅的烟递过去,小舅摆手示意父亲将烟收起来,车厢里是不能吸烟的。“没出过门,什么都不懂。”父亲将烟放回包里,自嘲地说道。
火车到达目的地,已是半夜。父亲拎着行李,招呼着妹妹,紧跟在小舅身后出了火车站。那时,父亲生怕慢了一步,自己和孩子就会在陌生的城市迷路。三个人从火车站出来,很快有人迎上来接他们去旅馆歇歇。小舅与人讲价,父亲在一旁插不上嘴,心里暗暗着急:来时可没说住旅馆,身上带的钱都是计算好的,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路边找个清净的地方坐坐,天亮赶去学校未尝不可。
小舅与人谈好价钱,随着来人走出好远来到旅馆。说是旅馆,也不过上几间平常的民房,房子里摆放着几张木板拼成的床,上面一条薄被单。其中一张床上居然连枕头都不知了去向……
既来之,则安之。只好将就一下,天亮走人。
父亲睡不着,蹲在屋门口,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空发呆,他担心兜里的钱不够用,到时只能和小舅张嘴借钱应急。再难再苦父亲不怕,与人借钱却难开口。如果在家,遇到难事,父亲就去地里走走,看看自己开垦的土地,地里庄稼的长势。双脚踩在土地上,他心里感觉踏实,想到自己的土地和庄稼,精气神又回到了父亲脸上。
这一程啊,还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父亲回到家里,发出由衷感叹。
母亲则对千里之外的女儿更多了想念和担忧。后来,最小的妹妹高考填报志愿时,依父母的意愿,选择了本市的一家医学院校读书。几年后,小妹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按当时的工作分配制度,她将回到家乡的医院工作。父亲很高兴——医院里有人,以后看病方便。他的想法很实际,还有更重要的,他希望小妹以后住在家里,给家里顶立门户。多年前,父亲曾因户口的变更与母亲争执很久,曾希望我能留下来,而今,小妹是他最后的希望。
小妹希望进市医院工作,那里有更好的发展空间,父亲终是拗不过自己的孩子。父亲的发小在市医院负责人事工作,不同的人生境遇,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年少有往来,如今,贸然上门求人办事,这难开的口还得开啊!不管结果如何,为了女儿,做父亲的必须走一趟。父亲带上一些土特产,蹬上他的旧自行车出发了。
发小热情地接待了父亲,两人聊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拉近了彼此之间的感情。父亲吞吞吐吐说明来意,将带来的土特产推给发小。父亲的脸胀得通红,急着起身离开。发小明白了父亲的来意,也留下了土特产。他告诉父亲,市医院准备招收一批医学院应届优秀毕业生,以小妹的成绩和在校表现,进入市医院没有问题,让父亲安心回家等消息。
事情如此顺利让父亲有些不敢相信,从发小家里出来,差点走错方向。他干脆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慢慢走了一段路,细细回想刚才的谈话,生怕漏掉一个细节,或是自己听错了,心情复杂的不知是喜是忧。
回家后,父亲将事情经过讲给母亲听,两人感慨颇多,苦尽甘来,这些年的付出有了回报。他们决定办场升学宴,由父亲去批发市场采购鱼肉蔬菜,母亲通知乡邻,不收任何贺礼。办升学宴那天,父亲早早起来,对着镜子仔细刮干净胡子,换上母亲拿给他的新褂子,嘴角挂着笑,人似乎年轻了好几岁。他拿起扫帚把院子仔仔细细清扫干净,摆放好桌椅板凳,不时扭头看看大门口,盼着乡邻早早来坐。
过去许多年,我家小院从未如此热闹过。父亲的黑脸上挂着汗珠,在席间穿梭着,不时催促我们快些上菜,让大家吃好喝好。自然,人们不时送上几句恭维话,让父亲很受用。“不容易呀,孩子们个个有出息,以后等着享福吧!”另一个人接着说道,“是呀,别说人家没儿子,女儿一样顶门立户呢!”父亲脸上放着光,一辈子没抬起的脸面,终于赢得别人的尊重。
已近黄昏,人们酒足饭饱后渐渐离去,我和妹妹们帮母亲收拾着院里的满地狼藉,明天我们又将离开家,奔赴各自工作生活的城市。
父亲静静地坐在房檐下,看着自家小院出神。矮矮的院墙,竹子编成的院门,墙边的槐树树冠如盖,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一切又与往日不同。父亲用他一生的辛劳勤俭给孩子们撑起了一片天空,让她们飞得更远。父亲的内心是喜悦的,满足的,他脸上的笑容是舒展的,眼角还有滚动的水光……
岁月渐渐变老,父亲对这片土地融入了太多情感,就像他的命根子一样难以割舍,直到现在他哪儿也不愿意去,依然留守在故乡,守护着自己的小院,守护着属于自己的幸福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