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光阴的故事(散文)
“雪夜里,生暖炉,促足相依偎,静闻雪落无痕。”
读着这蕴含着诗意的句子,竟然感受到了无尽的光阴况味,瞬间,一个久违的词,犹如一根翎羽在轻轻地撩拨着我的心弦——从前。是哦,从前,这个极简单的词,里边所包含的意蕴,的确已经很久远了。
那么,我的从前,是什么时候呢?细细想来,已经有几十年了,大概是我六七岁的光景吧。
冬天,是和寒冷分不开的。而冬天的日常,总是有风吹过,有雪飘落。呼啸的北风一经卷起,鹅毛大雪便铺天盖地的降落,霎时,天地一片圣洁的白。“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便是那时冬天的绝佳景色了。
从前的日子,是悠悠的慢时光。出门坐牛车,传递消息靠书信。
那时的人,尽管精神生活很贫瘠,但他们从不甘寂寞,总是喜欢自己在枯燥的日常中寻找乐趣。特别是冬天那漫长又无尽的黑夜,他们的乐趣便是喜欢窜门,东家走走,西家走走,走到谁家,不是闲聊,就是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打扑克。
外边,北风呼啸,雪花纷飞,室内的地上,火炉子里的木材呼呼地燃烧着。屋里散发着一股热哄哄暖融融的味道。屋子里,似乎很安静,但又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声音不时响起。
一个童稚的声音响起,李爷爷,从前,从前,是什么时候呢?那是小时候的我,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仰着头,问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的李爷爷。
袅袅的烟从烟袋锅里飘出来,散开来,形成一个烟圈,在他的头顶盘旋。李爷爷笑眯眯地用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我的头,眼光深邃,沧桑的嗓音蕴含着深沉的忧伤。
他说,从前呀,就是很久很久以前……
李爷爷是村里的老先生,他曾经教过私塾。在我的眼里,他不仅腹有诗书,而且尤其擅长讲故事。
冬天,乡下的黑夜是悠长悠长的。每天,吃过晚饭,奶奶总会带着我到邻居李爷爷家。坐在他家的热炕头上,奶奶和李奶奶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着闲话。她们每天都说闲话,似乎小小的村庄里总有她们说不完的话题。而那时,我便缠着李爷爷讲故事,在他的讲述下,神话、传说、轶事,古代的、现代的,一经他的讲述,无不闪耀着美丽的光泽、蕴含着动听的韵律。李爷爷的故事,是那般牵扯着我幼小的心灵。
外边,夜色降临。风,呼呼地吹,雪,飒飒地飘。屋里,炉火正旺,上边的水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那一缕缕的热气氤氲着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
从前呀,有一个……
每一个从前,便是一个故事的开头。李爷爷认真地讲,我认真地听。小狐仙、小公主、丑小鸭、小人鱼,他们就像长着翅膀的精灵,从外面飞进屋来,振动着美丽翅膀,飞进我的心灵深处。再经过李爷爷的语言渲染,紧紧地抓着我的心,令我欣喜、忧伤,或欢呼雀跃,或泪流满面。
渐渐的,夜幕笼罩了村庄,清冷的星星闪烁着凛冽的光芒。故事从开头、到高潮、到结尾,人性的善与恶在故事里氤氲着,葳蕤着。
烟袋里的烟火,如同人间烟火,里边蕴藏着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在李爷爷的嘴上,绵延不绝,熠熠生辉。
乡村、冬夜,北风、白雪,草屋、火炉。李爷爷沧桑的声音,韵染着那些雀跃的字符,犹如一粒粒种子,铺满在我的心田,生根、发芽。在以后平常的日子里,在细碎时光细细打磨下,那些故事,已逐渐变幻成每一寸光阴里闪光的火花,成为平淡日子里的精神慰藉。
记得有一次,李爷爷讲的美人鱼已到结尾,他打着哈欠,说,该睡觉了。
我还意犹未尽,缠着他再讲一个,再讲一个。李爷爷抽了几口烟,他沉思着,讲了起来——
从前,村头有一棵老槐树,树旁有一座低矮的茅草屋,那是一个小小的铁匠铺。
草屋依山而建,每到春天,冰雪消融,山坡上开满了粉红色的达子香。草屋前边是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水里鱼儿依稀可见。草屋、炉火、溪水、抽着旱烟的铁匠,成为小村一道原始的风景。
村里的人们吃过晚饭,都喜欢到这里来,坐在屋前的溪水旁,眼望着屋后连绵不绝的大山,说着村里的家长里短,说着听来的事情——
昨天,张家的儿子把他媳妇休回了娘家,你们知道为啥吗?
一句带有八卦的问话,拉开了闲聊的序幕,自然是有问必有答。
还不是那婆娘不安分,勾搭外村来弹棉花的。
唉,这年头,家家日子不好过,吃了上顿没下顿,那婆娘怕是饿得没了办法,才做下那羞死人的丑事。
忽然有人话锋一转,声音放低说,你们都听说了吗?山外边有日本人来了,搞什么三光政策,什么坏事都干,要是那样,咱们的日子真怕是没法过了。
有人接茬说,不还没进咱们山里来吗,山里穷山恶水的,什么都没有,他们到这里来干嘛,吃树皮吗?
听说山里可是有东北抗日义勇军呢,专门打日本鬼子的,他们该不敢来吧……
听着人们的说话,铁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铁匠家里两口人,他和年轻的儿子,寻常的日子里,他满足于这样平淡的生活,靠手艺吃饭,父子两过得有滋有味。这样的日子对于铁匠来说,就是好日子。有活的时候,他忙得满头大汗,累了也不在乎。儿子在一边打下手,也是满头大汗,爷俩的脊梁上淌着亮晶晶的汗水,脸上一道道的黑。星星点点的炉火,映着铁匠平和的脸和儿子不安分的眼。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可平静的生活并不长久,山里真的来了日本人,“叽哩哇啦”地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汉奸翻译官解释说,他们说的是“大东亚共荣”“中日友善邻邦”。但是,村里的人却不相信这些鬼话,因为他们每天都能听到枪声传来,也听到有人凄厉的哭喊声。村里,开始鸡犬不宁,人们惶惶不可终日,心里总是忐忑不安。那情形,仿佛世界末日降临一般。
不久,铁匠的儿子跟着抗日义勇军走了。儿子走后,铁匠铺仍然开着,红红的炉火,在动荡的岁月里,犹如星星之火,一直燃烧着,铁匠孤单的身影仍然在忙碌着。后来,铁匠铺也成为了抗日的一个联络点,铁匠开始偷偷为抗日队伍传递消息。
有一次,一队日本鬼子运送武器和药品的车辆,在兴安岭的一条陡峭的山路上被抗日义勇军袭击了,车上的鬼子无一生还,物资全被抢走。恼羞成怒的鬼子来到村里,“叽哩哇啦”地连喊带叫,也没有找出什么,后来他们绑走了铁匠,再后来,村里人再也没有看见铁匠。
有人说,铁匠让日本人给枪毙了;也有人说,铁匠被他儿子带着队伍给救走了。总之,铁匠消失了。铁匠铺里的炉火也熄灭了,只是山上的达子香每到春天依然会盛开,屋前流动的溪水依然潺潺流淌。村里人偶尔经过这里,看着悄无声息的铁匠铺,心里在叹息着、怀念着……
许多年之后,又是一个春天来临,达子香开满了山坡,远远望去,那花就像一片粉红色的海洋,映得天空都是粉红色的。村里有人想着,若是铁匠还活着,这山下的炉火该又燃烧起来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儿子去哪了?
忽然,铁匠的儿子回来了。额头上的皱纹写满岁月的沧桑;胸前一道伤疤带着战争的痕迹,他也不年轻了。
儿子在屋后的山上给父亲修了一座衣冠冢,立了石碑。他想,就让这满山的达子香陪伴着父亲的在天之灵吧。那天,他在坟前跪了很久很久,天快黑时才起来。
后来,儿子辞了县上的工作,回到村里。他修缮了老屋,把父亲铁匠铺里的一应物件搬到了仓房,自己到山上砍了几棵树,求人帮忙,做成几张简易的桌子,摆放在草屋里,办了私塾,教村里的几个孩子读书。
村里开始有了琅琅读书声。村里的人们也都开始尊称他为先生,从此,他的名字似乎被人遗忘了,先生代替了他的名字。在村里,他教了十几年的学生,这十几年,村里的孩子们都在“人之初,性本善”的读书声中,开启了另一片天地。在这间曾经燃烧过炉火的小茅屋里,孩子们学到了人生的一些基本常识,学到了做人的准则。他们的眼里,不再是迷茫而无知,而是多了一些光亮,隔着绵延的大山,他们分明看到了山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
后来,村里有了公办小学校,县上派了老师,他便不再教书,开始过起了他安安静静的一杯茶、一本书的平淡日子……
故事讲完了,李爷爷陷入了沉思,而他眯着的眼中分明有泪光在闪烁。他烟袋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忽闪忽闪。
屋子里安静了起来,炉子里的火苗也已经忽闪忽闪的,几下就熄灭了。外面,雪还在下着。
而我已经进入梦乡,呓语中,还不忘问李爷爷,那个铁匠的儿子还活着吗,他现在在哪里呀?
朦胧中,我被背起,奶奶轻柔地在我耳边说,丫丫,该回家睡觉了。
睡在奶奶的背上,能够感知到,冷风中仍然有雪花在飘落。
山村、雪夜、火炉、热炕,叼着烟袋的李爷爷和他讲述的故事,近了,远了,逐渐遗失在那久远的光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