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颂】杨婆婆(小说)
一
杨婆婆死了,就在昨天夜里死了。床上一片狼藉,蚊帐倒在床上,盖住了她的脸。她死得太突然,之前没有任何征兆。
榆树村有个古老的说法,哪家老人要离开人世,头一天晚上狗儿必定朝着他们家的方向狂吠不止。据说狗儿有灵性,可以看到一个灵魂升天的情景,可是昨天晚上村里异常安静,连声夜猫子叫也没有听到,这也许是杨婆婆是神仙的缘故吧。
杨婆婆孤苦一生,大半生都住在村头的尼姑庵里。尼姑庵东头有一棵百年老榆树,这里盛产榆树,榆树村因此得名。
秋风瑟瑟,冷风袭来,老榆树的叶子簌簌地往下落,像垂暮之年的老人,徒留一丝悲凉。
老人就这样走了,临走时她奋力地扯下床上的蚊帐。她曾告诉我,人死之后一定要扯掉蚊帐,这样才能让灵魂升天,否则蚊帐像天罗地网罩住了灵魂,使其不得转世投胎。
“一个好人就这样走了。”人们议论纷纷。
是啊,她于我,于整个榆树村的人都是有恩的。
我得到她去逝的讯息后立刻从临村赶回来,一下子扑到她的床上,泣不成声。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呢?我是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没有她就没有我,几十年前的一幕仍历历在目。
二
五岁的时候我得了怪病,面色苍白,眼神无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村里的老郎中进屋把把脉后无奈地摇摇头。
“孩子他爹,送山上去吧。”我娘淡淡地说道。其实对于我的死,家里人并不在乎,像死一只猫或狗那样平常。在我之前还有三个姐姐,我是老四,后面还有一个弟弟。弟弟才是全家的核心,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全家就塌了。我一个女孩子,用爹的话说将来是要嫁人的,是个赔钱货,死呀,活的,于这个家没什么大的干系。还没等我完全断气,爹就将我送到尼姑庵东边的山上。榆树村有个陋习,夭折的若是女孩子,是不用土葬的,直接放到山上,让野狗分食尸体,俗称“野葬”。有时姑娘们上山采野果,若是踩到幼女的头骨、腿骨什么的,常吓得惊叫连连,然后落荒而逃。所幸的是,我被爹抛弃的那天,杨婆婆正好上山采药,发现我还有救,便将我抱了回来,放在神像面前,非常虔诚地跪地祈求,口中念念有词。突然施法,在佛像面前跳起了神舞,然后将圣水洒在我的脸上,当然那时的我如同死人,什么都不知道,最后掰开我的小嘴,喂下了一点仙药——圣水加黑灰搅拌而成的一种东西。过了一会儿,我居然醒了,微微睁开眼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
这一幕正好被前来烧香的东子爹看见了,告诉了我爹。听说我没死,爹跑过来要人。杨婆婆根本不理他,端坐于佛像面前,瞬间化成了观音菩萨的声音:“薛老三你知罪吗?一个生命还没有死掉,你就将她抛弃。将来会报应到你儿子身上。”
一提到会报应到弟弟的头上,爹的脸色立马变得煞白,连忙跪地求饶。可是菩萨已经走了,杨婆婆从坐垫上起身,告诫道:“你的行为已经迁怒了菩萨,今后要好好待这个娃。”
爹连忙磕头谢罪,将我抱了回去。后来,爹见杨婆婆没儿没女,就让我认她做干妈,我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就这样,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杨婆婆的名声更响,传得越来越远,前来看病求神的人越来越多。
哪家老人生病了,建房选址,娶媳妇,甚至一头牛走失了,都要查个花树,请个指示。令人不解的是,她往往总能迎刃而解,村民们惊叹不已。例如,家里的老人快不行了,她得到老人的生辰八字之后,会给老人查花树。据说她能代替将死之人下到阴间向阎王询问阳寿还有几何。如果连她都没有办法,那就是死定了,让老人的儿女早早准备后事。
有一天,村里一个懒汉李锁将可怜的老娘赶出了家门。杨婆婆知道后让人带话给他:“如果不把老娘接回家,会遭到报应的。”开始,李锁不屑一顾,后来一天晚上喝酒回家,摔得头破血流,差点摔死,这回信了。李锁跑到尼姑庵找到杨婆婆决心改过自新,请求菩萨饶恕。这次她又再现了一回菩萨的原声:“李锁,你要孝顺你娘,否则将死无葬身之地;还要勤俭持家,不可懒惰,切记,切记!”
李锁半天没恍过神来,菩萨已经走了。杨婆婆将几滴圣水洒在李锁的头上,算是接受洗礼,重新做人了。果然,回去之后,他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勤劳、孝顺。
杨婆婆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又提高了一大截,简直成了活神仙。
三
婆婆,在榆树村属于一种对女性“神仙”(相当西方的正义女巫)的一种尊称。先前也有个张婆婆、李婆婆什么的,可是算术不灵,经常闹笑话,渐渐失去了人心。自从杨婆婆出现后,她的确有一套,经常运用“仙术”救人一命,针对某人命运也算得比较准。听村里老人说,杨婆婆不是本地人。
1938年夏天,在村西口的小溪边,躺着一个中年女人,旁边坐着一个小女孩,她们酷似母女。母亲衣衫褴褛,头发蓬乱,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如同死人。女儿,大概十四五岁,蓬乱的头发遮住了面颊,坐在母亲身边嘤嘤泣泣,脸上刻着绝望。
李山娃唱着山歌从远处走来,看到母女俩立刻停了下来。他仔细打量着这对母女……
李山娃,自幼死了爹,长大了,娘又不幸染病身亡,如今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仍然孤身一人,连个拖油瓶的女人都找不着。真要这样,李家就要断后了,这怎么能对得起死去的娘呢?母亲在临死的时候嘱咐他一定要娶个媳妇,哪怕是个傻子,只要能给李家传个后就行。
山娃看着眼前的母女俩有些羞赧,想看又不好意思……
“叔叔,救救我娘吧。她饿得快不行了。”小姑娘冲着山娃不停地磕头。山娃哪受得了这样的乞求,连忙上前扶起小姑娘:“好。跟我走吧!”他轻松地背起地上的女人就走,小女孩跟在后面扶着母亲的后背。
这女人大约有四十来岁,瘦得皮包骨头,背起她比背一只狗重不了多少。回到家,山娃将女人放到床上,然后煮粥给她们吃。喝点粥后,女人渐渐醒了过来。从此母女俩在山娃家住下了。女人做了山娃的女人。
每当山娃问起女人的身世,她便大哭不止;问女孩,女孩缄默不语。从此山娃不再问了,榆树村的人也都好奇,她们操着北方口音,究竟为什么要来南方?是逃难?还是……反正这一切都是个谜,谁也不知道。
一转眼,女人跟着山娃都快两年了,就是不见肚子隆起,山娃子急得晚上睡不着觉——莫不是自己出了问题?他越想想着急。
“山娃,老的不行,试试小的。”从小与山娃一起拿尿和泥的二狗子戏谑道。
“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山娃的脸红通通的,他又气又羞。
女人来到山娃家虽说已有两年,可是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面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经常咳嗽,有时还会咳出血来。山娃说要给她找郎中看看,可是她不同意:“不要花冤枉钱了,我这病是治不好的。”
最终,女人还是没有挺过去。在生命弥留之际,她将女儿托付给山娃:“你是好人,如果……以后秀英就做你的女人吧。你要好好待……”女人没有说完就咽了气。
这个杨秀英就是后来的杨婆婆。秀英伤心欲绝,望着母亲的遗体目光呆滞,没了母亲的荫庇,她不知道今后将怎样面对眼前的这个身份特殊的男人。
“我送你回老家吧。”山娃沉默了半天对秀英说。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秀英态度非常坚决,这让山娃一脸蒙圈。从此山娃不再提起此事,他对秀英仍旧像爹对女儿一样关爱,没有一丝非分之想。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着。
一天晚上,山娃的房门吱嘎一声响,进来一个人,摸索着上了他的床。
“秀英,不行,不行。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干这事。”山娃下了床,到外面睡了一夜。第二天,秀英见到山娃满脸通红,小声地说:“你是好人,我这辈子跟定你了。这也是我妈的意思。”
最终经不起秀英的一再坚持,山娃还是接受了秀英。
不久,国民党的残兵经过榆树村,抓走了山娃等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去当兵,从此便杳无音信。
几个月后,秀英生了个早产儿,可没几天就死了。从此,秀英心灰意冷,无依无靠,她去了村东头的尼姑庵出了家,法名慧安。老庵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庵里只有一个老尼姑,老尼姑精通中药,经常上山采药给附近的穷人治病。秀英跟着她学了不少中医的知识。
四
几年之后,老尼姑去了极乐世界。秀英独守尼姑庵,日子过得异常清苦。
一天,一位老妇人脸上挂着泪水来到庵里。
“施主,您有什么事?”
“我的儿子得了怪病,想求菩萨保佑我儿子快点好起来。”说着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铜板,颤颤巍巍地递给慧安,“我只有这么多钱。”
慧安没有接她的钱,而是起手还礼:“贫尼尽力一试吧。”
老人不停地磕头表示感谢。在询问了老人儿子相关症状及生辰八字之后,慧安胸有成竹地说:“放心,菩萨会保佑他的。”
接着,慧安便开始施法,瞬间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连声音都变了,仿佛菩萨附体。她嘴里念念有词:“念你家祖上都是行善积德之人。你儿子不会有事的。先回去,烧香敬佛,明天来取圣水,服下后定保平安。”
第二天,老人取来圣水给儿子服下后,果然活了下来。从此,慧安的名声大噪,没有人再叫她法号或秀英,而是尊称为杨婆婆。其实“婆婆”这一称呼与年龄无关,而是对与神灵相通之人的敬称。
从此,老庵香火兴旺。找杨婆婆算卦、求神、查花树的人络绎不绝。
有一天,一群伪军经过村子,要将村子的年轻女人全都抓走,说是带去慰劳太君。杨婆婆知道后,马上赶过去。跳起了神舞,一通即兴表演之后,声音突然变了,有如菩萨附体,竟然叫出了伪军头头的名字:“史占魁你知罪吗?”史占魁吓得连忙下跪求饶,他想:若不是神仙附体,她怎么知道我叫史占魁?我是北方人,才调到这里没几天,这地方怎么可能有人认识我?
最后,史占魁乖乖地放了村里的年轻女人。
这次杨婆婆立了大功,村民们打心底感激她,尊敬她,像对神一样敬她。只有一人是个例外,村里有个教书的老先生,出过国,留过洋,遭遇挫折后,便躲在这深山里教书。打死他都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神仙。每次谈到杨婆婆,他总是说:“这人不坏,但喜欢弄虚作假,我不喜欢。”每次听到他这样评价杨婆婆,村民们都冲他翻个大白眼。
大家始终相信杨婆婆是通神的。
五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榆树村的人们欢呼雀跃。可杨婆婆看着一张报纸沉默不语。她眼泪汪汪,叹了一口气,神情严峻。
后来有人捡到那张报纸,将它拿给村里的教书先生读,先生说一个叫杨买田的汉奸被处绝了。莫非这姓杨的是她的亲戚?教书先生有此疑问,他想象着她的身世,可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几年之后,一个黑粗的男人来找杨婆婆,他们说了很多话,杨婆婆流泪不止。
原来,杨婆婆祖上是北方人,到她爹这一代才移居东北,早在日本侵占东三省时,她爹杨买田贪生怕死,当了汉奸,做了皇军的保长。
乡亲们敢怒不敢言,在背后直戳杨家人的脊梁骨。一天,杨秀英走在路上,背后突然传来:“汉奸崽,不得好死!”
秀英听到后心如刀绞,径直跑向家中。一进门,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日本军官带着两个卫兵正在挥舞着军刀与杨买田谈事。小胡子见秀英回来了,立刻丢下军刀,脸上堆满了假笑:“哟西,花姑娘大大的美。”
“哎,太君,这可不行,这是我女儿。”杨买田连忙解释道。
小胡子可不管这么多,张开魔爪扑向秀英,任凭她怎么挣扎,小胡子就是不松手。杨买田只能傻傻地看着女儿被侵犯。此时,秀英的奶奶、母亲冲进来,极力地拖住小胡子的腿。凶残的日本兵猛地一刀刺下去,奶奶当场死亡,母亲被愤怒的小胡子猛踹一脚,伤到内脏当场吐血。小胡子见死了人,满地是血,没了兴致,提着裤子,拍了拍杨买田的脸,扬长而去。坐在地上的秀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半拉着衣扣,浑身颤抖不止。杨买田弓着背目送小胡子离开,脸上竟还挤出一丝笑容。
“杨买田,你是畜牲!……”秀英母亲用愤怒与无助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胆小的男人。
“你们知道个啥?我一反抗全家都得死。”杨买田一巴掌打在妻子的脸上,望着死去的母亲流下了一滴眼泪。
当天,杨买田就将母亲的尸体草草下葬,对外声称是摔死的。可村民们并不傻,背地里咒骂道:“死得好,这就是做汉奸的下场。”
秀英的母亲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对丈夫的懦弱与无情感到心寒,带着女儿悄悄离开了东北老家。一路南行,颠沛流离,靠乞讨为生,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路过榆树村晕倒,正好遇到善良的山娃获救。可是山娃被抓,至今生死未卜。
之前那个来找杨婆婆的那个粗黑男人就是她的表哥,杨买田在日本投降后被国民政府执行了死刑,临死之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侄子找到妻子及女儿,一定要将自己的亲笔信带到。在她的心里爹是一个胆小、自私、残忍的民族败类,她以他为耻。
“表妹,你们都冤枉你爹啦,其实他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不信,你读读这封信……”
杨婆婆读完信后后悔不已,泪水迷糊了她的双眼。为了不让党组织遭到破坏,这个秘密直到临死时杨买田也没有对外人提起过,除了自己的亲侄子。
几十年之后,每当杨婆婆回忆起此事总是老泪纵横。
“婆婆,那天伪军军官的名字真的是神仙告诉你的吗?”我好奇地问道。
“那人曾经到过我家,我听爹叫过他的名字。只是他不认识我而已。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我装神弄鬼只是想得到乡民的认可,这样更方便给他们治病,更方便惩治那些恶人。你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今后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明白,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杨婆婆轻轻地揪着我的鼻子笑了起来,我第一次见她笑,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六
时光匆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杨婆婆做过的好事用一火车都装不下,没想到,这回她真的走了。我趴在她的床前泣不成声,我是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比我的亲人还要重要,没有她我早就死在了山林里。前来吊唁的人挤满了老庵。有大人,有小孩,有农民,有工人,还有村干部……人们自觉地排着长队,点着三支香含泪祭拜。
几十年以来她帮助过很多人,用她的医术救治过许多人,用她的“仙术”惩戒过不少坏人,大家都没有忘记她的恩情。
下葬那天,天空下着冰凉的小雨,道路湿滑。八名壮汉抬着棺木缓缓前行,前来送行的人排成了几百米的蜿蜒长队,一些老人失声痛哭。从此他们心中的神陨落了,生活似乎失去了支柱。
众人散尽,我决定跪在墓前为她守夜,看着“杨婆婆之墓”几个大字,内心五味杂陈,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顺着我的脸颊慢慢滚落。
夜幕降临,乡间灯火渐渐亮起,远处传来一声声狗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