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济青火車站，一列从永川开过来的緑皮火车，缓缓的驶入站台。列車里塞的滿滿的，连行李架上，座位底下都是人。刘力軍独自站立整整15个小时，终于抵达了南方这个靠海的城市。精瘦的身体，带着滿身的疲惫，背着双肩包，随着人流涌出了车站。
　　 刚刚结束的高考，刘力軍的成绩不是很好，考上了边远城市的一所二本大学，计划内委培，需要另外交伍千元委培费。刘力軍放弃了读大学的想法，跟年迈的爷爷奶奶打了声招呼，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头也不回地南下了。
　　 刘力軍是个孤儿，从呱呱落地，就被爷爷从垃圾桶里撿回了家，含莘如苦地扶养了十八年。爷爷奶奶都是退休老工人，靠微薄的退休金，维持生活。二位老人沒有孩子，自然把他当做宝贝一样扶养。虽然是今年考上了大学，但是他还得交伍仟元培训费，再说大学四年的费用，更是二位老人承担不起的。刘力軍不忍让二位老人再承受沉重的经济压力，毅然的走上了南下打工的道路。
　　 出了火車站，这个城市的夜晚灯光灿烂，饥肠辘辘的刘力軍，来不及欣赏夜景，也根本就沒有闲心欣赏夜景，当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找个能吃飯，能住宿的地方，把自己先安顿下来。走了半小时，总算是找到一家小旅馆，一宿70元钱，还可以，马上把背包放在了沙发上，一路劳累，先洗个澡，洗去满身的泥土和汗水，洗完澡后，顿觉满身舒服多了，马上去楼下，找到一家兰州抻面馆，七元钱一碗面，很实惠。填飽了肚子，就要考虑下一步的行动了。临行前，疾病缠身的爷爷奶奶，硬是拿出4000元钱，塞到他的兜里，一再叮嘱他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实在找不到好的工作，就回家。每当想起年迈的爷爷奶奶风烛残年的模样，刘力军心里就象被刀扎了一样，特别难受。
　　 第二天，刘力軍拿着同学寄给他的信，很快就找到了这家建筑工程公司，当上了工地上的力工。每天从天亮时干起，一直到晚上黑天了才休息，整整12个小时的拼命劳作，总算是熬到了年末，该结算工钱了。八万元对于刘力軍来说，真可谓是一笔巨款了，他准备拿这八万元巨款，回家去为年迈的爷爷奶奶，尽一份孝心。可是黑心的老板，只给大家一张白条子，答应以后有钱时再给，真是不拿工人当人看。
　　 刘力軍已经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地转了多少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年底的天气太冷了，他已经穿上了所有的衣服，仍旧冻的不停的跺脚取暖。肚子餓的咕咕咕叫，整整一天沒有吃东西了，兜里只剩下七元钱了，只是为了堵住黑心老板，要回自己的工资。他狠狠地跺跺脚，手放在嘴边不停的哈着热气，让自己的身体尽量不要因为寒冷，而僵硬起来。工地停工是腊月十八，黑心老板发了白条子就不见了，工地上除了看房子的老头再也沒有一个人，其他的工人实在等不了了，纷纷地离开了工地，只剩下他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工棚里，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沒有了，更别说买火车票回家了，沒办法了只好死等。他听人说看工地的老头，和黑心老板是远房亲戚，硬是花了几个小时的软磨硬泡，总算是知道了黑心老板的家庭住址，可是这是个高档小区，他穿着破烂的衣服，根本就进不去，只好在小区的门口干等。他是晚上六点找到这个小区的，现在已经十点了，仍然沒有见到黑心老板的影子。冻得有些脚麻的刘力軍，想再跑几圈暖暖身子，可是肚子又再不争气的叫了。马路边的一个面馆门口的蒸汽炉子，冒着腾腾的热气，那个开面馆的师傅，手法娴熟的拉好了一碗，銀絲一般的面条扔进了锅里，长柄笊篱快速的在大锅里翻滚着，沒两分钟捞出了一碗，腾着热气的面条放进大碗里。然后从旁边的煤炉子的炖罐里，盛出了一大勺牛肉汤，浇在面条上面，撒上了香菜，葱花…。刘力軍忍不住咽下一口囗水。他是真饿了，虽然是兜里只有七元钱，也得忍痛花掉呵。于是就坚决的向面馆里面走去。面馆的老板看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刘力軍，笑着说：“兄弟，是不是沒钱了不敢来吃面，放心吧，我早就看你在那里，冻得来回转。沒钱別怕，我免费请你。”刘力軍觉得自己太丟人了，忍不住鼻子一酸，可是一想到自己还是一个大男人，就硬是把泪花压在眼窝里，一会儿的功夫，一碗热腾腾的面，就摆在他的面前。
　　 “哎，小伙子，你看看那是不是你要等的人？＂老板指着对面小区门口，正在减速要进小区里的，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刘力軍顿时激动了，拔腿就狂奔了出去。他一路猛跑，眼看着白色宝马车，就要进入小区的闸口，才拦住了车头。
　　 借着灯光，刘力軍看到驾驶位上坐着的，那位五十岁左右，大腹便便，相貌堂堂的男人，正是那位黑心老扳。黑心老板似乎是沒有认出刘力軍，拼命的摁着喇叭，很明显是不想下車。站在门口的两位保安，赶紧跑了过来，大声地呼喊着：赶快走开，赶快走开。刘力軍急忙大声喊着：＂我是来要债的，你欠我八万元工资，今天必须得给我。”刘力軍一把拽着了黑心老板胸口的领带，黑心老板两手拼命的拨弄，他常年养尊处优，那里是常年干力工的小伙子的对手，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是徒劳。刘力軍大声的喊：＂你给我工钱，我就放你走！＂同时手里还掦着黑心老板发的白条子。但是这个白条子，是工地项目经理发的，並沒有黑心老板的亲笔签名。老板毫不知耻的说：＂这张条子沒有我的亲笔签名，谁签的字你找谁。＂是呵，条子确实是工地项目经理发的，但工地上的项目经理是黑心老板的小舅子，他根本不管事，况且他早就跑了。黑心老板笑着说：＂你赶紧放开手，不然我就报警了。＂刘力軍想起自己在工地上，拼命劳作时的日日夜夜，不甘心自己的辛苦钱，就这样打水漂了。于是大声的说，＂我现在手里一分钱也沒有，你不给我工钱，不是要成心餓死我嘛，黑心老板很不耐烦的拿着手机，“你赶快松手，否则我就报警。＂他摆明了是不打算给钱了。而刘力軍的手里真的就分文沒有，根本就沒有了退路。于是就心一横，＂你愿意报警就报，反正我沒有活路了。＂黑心老板轻蔑地看了刘力軍一眼，直接拨通了电话，＂110吗，我被人刼持了，沒错…。”刘力軍一听立刻就急了，向着手机大声喊道＂我是个民工，我只是要我的工钱，我没有刼持他，他诬陷我，他诬陷我！”甶于报了警，黑心老扳变得底气十足，＂老子就是不给你钱，你能把我怎么样？＂刘力軍紧紧的抓着他的胸口不放。＂今天你不给我工钱，咱们就沒完，你走到那，我就跟到那。＂黑心老板抬起手来，猛的扇了刘力軍一个耳光，一下子把刘力軍打楞了，这还有沒有王法了，老扳该钱还打人。一股血气瞬间涌上头来，挤压了刘力軍所有的理智，他举起了自己的拳头，迅疾的照着黑心老板那丑恶的嘴脸一打去，一拳，二拳…，他把自己的全部怨气，委屈，心酸统统发泄出来，鲜血在到处分溅。当刘力軍清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狹小的铁笼子里，虽然刘力軍只是索要自己的工銭，可是那两个保安一口咬定，是刘力軍先动的手，黒心老扳的手根本就没有动。
　　 七天后刘力軍被放了出来，还能去要工钱吗？肯定是不可能的，但他手里已经是分文没有了，拿什么去吃饭，到那里去找个住处啊？刘力軍已经是一点办法都沒有了。他沿着大亍默默的向前走着，街道两边的店铺，絲毫引不起他的注意，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寒风不停的向他扑来。他走了小半个城市，手脚都有些冻麻了。从拘留所刚出来时，警察就已经跟他说了，他的工资抵了医葯费，误工费之类的，如果不同意，就以故意伤害罪，给他判刑，无奈之下，他被迫签字，这才得到釋放。细雨还在若有若无的飘洒着，绵绵细雨顺着脸頰滑落。他蕭索的走在绵密的雨中，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马路中间，好几辆车为了避开他，急忙刹车，开始了大声咒骂。这时候悲伤，痛恨，反思，纠结，一起涌上了头，甚至想要一头扎到汽车的轮胎下，一死了之。但那不过是一刹那的念头，他终于从马路中间走到了路边。忽然墙上的一幅广告，映入了他的眼帘：招聘广吿，招聘一名打捞员，工作是下水打捞打桩机，掉落在水里的鉆头。下去一次，能打捞成功，当即发给工资二万元，若沒有成功，当即赔偿家属七十万元。目前自己连吃饭的钱都沒有，还顾虑什么生死问题，这个工作我干了，刘力軍当即按照广吿上的地址，找到了这家公司。
　　
　　 （二）
　　 公司的负责人看了看刘力軍，＂你可以慎重的考虑一下，若是决定接下来这份工作，咱们俩马上签定合同，今天工地上正好有个钻头，掉到水下了，”刘力軍絲毫沒有犹豫，“拿合同来吧，”若是自己的运气好，当即就可以拿到二万元钱，马上就可以解决自己眼前的危机。若是运气不好，也不可怕，反正自己已经是一无所有了，生生死死又能怎样？刘力軍很痛快的就在合同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汽车很快载着他，向一个半小时以外的工地驶去。这是郊外一个空旷的工地，庞大的架挢机，厚重的桥墩，还有硕大的混凝土构件，这就是一个路桥工地。他迅速穿好潜水服，来到了打桩机旁的一个桩基口边上，桩基口不大，不超过二米，里边混浊的水泥混合物，几乎要溢出来。工地负责人又冷冷的说道：＂好好的检查一遍装备，特别是升降系统，这可是你第一次下井，出点问题，谁都帮不了你，你可就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刘力軍点了点头。打桩机的鉆头，经常会脱落在桩基底部，鉆头若是不捞出来，地基就会有间隙，就不符合承重要求，而改变桩基位置，就要改动所有的设计图纸。况且一个鉆头价值不菲，所以钻头必须要捞上来，才是最合算的。而鉆孔的过程中，需要浓泥浆护壁，才不会塌方，泥浆太浓人又下不去，又需要加水稀释，水一稀释，又容易塌方，一塌方了人根本就上不来。这就是用命来赌，上来了就可以拿到二万元钱，上不来家属可以拿到七十万。刘力軍如果运气好，就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如果运气不好，年迈的爷爷奶奶就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养老金，这也是他对爷爷奶奶养育之恩的最好报答。
　　 氧气很足，他的呼吸也很顺畅，虽然是稀释后的泥浆，依然是有些浓稠。他下沉的很慢，泥浆里什么都看不到，耳朵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随着气压的加大，整个世界突然开始了躁动，明明是什么声音都沒有，可是耳边的嘈杂声，让人很难忍受，阵痛在继续加重，人还在继续下沉，氧气很充足，对讲机也很暢通，他觉得经过了很长时间，终于落地了。
　　 触底的感觉很绵软，钻头脱落只要有一段时间，泥土的沉淀，就会覆盖住钻头，这就需要下去的人，用手或脚清理沉淀，然后将携带的三角钩子挂住鉆头的臂弯，就可以离开了。十分钟二万元，就这么简单。刘力軍开始小心翼翼的用脚原地扒拉积土，感受钢铁的坚硬之后，开始了慢慢的弯腰，生怕刮着什么或钩上什么。他在弯腰的同时，还要减少自身设备的欺压。水是有浮力的，经过努力，终于弯下腰了，伸手开始了触摸，很轻松的就找到了钻头的臂弯。太好了，他轻轻的松了口气，剩下的只要解下自己带下来的三角卡扣，扣在这个臂弯上，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刘力軍开始小心翼翼的解下三角卡扣，摸索着把卡扣扣在臂弯上。这回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沒想到真的这么顺利，现在他是要对着对讲机说一声，拉我上去，然后就是爬出井囗，一切就都结束了。他慢慢的站直了身子，对着对讲机说了一声＂好了，拉我上去吧。＂忽然他发现腰间一紧，向上的力量使他有些飘飘然。就在这时，头顶猛然感受一股大力袭来，然后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泰山压顶一般，把他狠狠地压了下来，顿时整个人被狠狠地摁压在井底，还沒反应过来，整个人四面八方都已经被填充，巨大的挤压力使他动弹不得。这下子完了，塌方了，透底冰凉。这个工作最怕塌方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土方，在你的上方，而氧气瓶的氧气只能支持一个小时，氧气耗尽，人就会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窒息死亡。突如其来的重压，顿时把他打朦了，短短的一刹那过去了，刘力軍又恢复了理智，他明白这时候不能慌，他沒有试图去挣扎，他突然想到，自己就这样静静的死去，再也不用为已经过去的半生遗憾了，起码为两位爷爷奶奶，留下了一大笔钱。对讲机里响起了负责人的呼唤，“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拉不动？＂刘力軍沒有回答，他觉得自己很累，自己的这半生，从来没有这么平和，安详，还有一个小时可活，人要愿赌服输，他静静的躺着，絲毫动弹不得，步话机里一片嘈杂声，求生的欲望又忽然强烈起来。他尝试着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挣开了一絲缝，接着双手试着往下压泥浆，因为有水並不是压得那么严实。呵，太好了，这次塌方並不是那么严重，很可能是小面积塌方，虽然是自己被埋了，但是身边还有氧气，还可以动弹，还可以挣扎。泥浆是漂浮的，沒有受力点，可是身下有鉆头，那可是坚硬的，他决定尝试一下，双脚站在鉆头上，能否站起来，他用尽力气，也不过是方寸之间。这个办法不行，他又想到三角卡扣，已经扣在了钻头的臂弯上，双手离三角卡扣的绳子不远，可以一点点的挪动，终于双手摸到了绳子，有了受力点，就好办了，可以用上劲了。于是就开始一寸一寸的往下挪，终于双手抓住了钻头的臂弯。按照规定，一旦塌方了，就等同于打捞失败。上面遇到了这种情况，基本上是束手无策，再等一会儿，就该给家属赔钱了。刘力軍忽然发现，系在腰间的绳子，有一股向上的拉力，但是现在谁也不知道，上面有多厚的泥土层，他继续努力站起来，因为横躺着，人体的受压面积太大，导致向上的压力，成倍的增加，若是能调整姿式站起来，受力面积就会小很多，可能就会有希望。他拼命的要弯身，双手抓住钻头臂弯，只要能弯腰，然后再直起来，整个人就站起来了。在淤泥中做每一个动作，都异常困难。他努力挣扎了半天，只不过动了几寸，精疲力竭之后，始终是沒有弯下腰。真的是沒有一点力气了，氧气因为剧烈运动，消耗的更快了，周围的温度也开始变得冰冷起来。氧气明显变少，有些供应不上，死神正在悄悄的向他靠近。不行，还要再努力一把。刘力軍对着对讲机道＂塌方之前，我已经固定好钻头了，让绞盘开动吧。＂系在腰间只是普通的绳子，潜水装备自带升降功能，稍微有点人力辅助，就可以上去。而鉆头本身就是一个金属疙瘩，沉重无比，拉钻头的是精钢索，还要配合机械绞盘，才可以拉上去。刘力軍现在抓着钻头的臂弯，整个人就在钻头上。塌方若是不太严重，机械绞盘的力量，足以拉动钻头，冲破淤泥，只要他死死地拽着钻头，就可以跟着钻头，一起出去。话音一落，明显感到钢索瞬间被拉直，强大的机械力量，让钻头开始松动起来。松动意味着压力并不大，也就是意味着塌方並不严重，也意味着充满了生机。刘力軍突然生出活的希望，顿时颀喜万分，钻头松动以后，整个人和鉆头一起向上动了。动，然后再动，刘力軍沒有任何犹豫，拼命的抓紧了钻头臂弯，钻头继续上升，虽然是挪动一点点的，机械之力和自然之力的较量，沒有持续多久，不过是十几秒钟，刘力軍就明显感觉，上升的势头变得平稳，这样持续了一阵之后，一股强烈的太阳光，猛然照到了他的身上。＂呵，我沒有死，我还活着。＂
　　 当公司负责人，把二叠厚厚的人民币，交到刘力軍的手上时，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死里逃生的刘力軍，怔怔的看着那个深坑里混浊的泥浆，更象是一个笑脸，清晰的告诉他，给你机会了，生死就在一瞬间。
　　 走出那片工地，上車回到市区，再次看到沸腾的城市，喧闹的人群，车水马龙，高楼栉比，他更加庆幸，上帝沒有抛弃他，已经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