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路上，断舍离是浪子最简素的生活与生命智慧。
　　
　　 一
　　 践行断舍离，始于2019年秋学院慈溪校区的远程迁建。
　　 遵循学院打造“节约型生态校园”的宗旨，但凡可用的在册物资一概列入学院整体搬迁清单。从三月花开一直忙到桂花飘香，图书馆藏书、图书管理设备、铁皮书架、报刊柜等固定资产，或打包，或拆卸，一概妥当，只待令发。
　　 因家距老校区近，我和同事小查成了责无旁贷的押运员。
　　 趁师傅休息的间隙，我和小查把水果分发给他们，就开始“扫楼”。整个校园人去楼空，门窗洞开，楼道寂寂。待报废的家具呆在墙根，遗弃的花盆趴在灰土上，有点生气的绿植，不是徒长的多肉，就是蔫巴巴的万年青，无精打采地躲在旮旯里……
　　 九楼是档案馆和报告厅，或许有惊喜？我俩相跟着出了电梯，迎面与一棵橡皮树相遇。深褐粗杆笔直向上，侧枝遒劲，绿叶繁密，不知迎来送往多少场报告会和多少青春的面孔。一棵风华正茂的树，小查钟情于它。我的目光则被另一棵株形美观的植株锁住了。
　　 一群紫苗环围着母株，母株细长的紫竿上撑起一顶袖珍华盖，绛红而古秀。
　　 小心扶正，近距离微拍，识花君验证，度娘确认，她的学名叫棒叶不死鸟。
　　 不死鸟是一种南非原生态海岛泊来的多肉，喜阳又耐寒，花叶有微毒，不定芽播种，灌木花开，自成围篱，深得粗放管理的花友垂青。
　　 大小绿植，玻璃茶几，小屉转屉，铁皮档案柜，双门立柜，木底托办公镜……一艾特老王师傅，他和小顾即来相帮。
　　 老王师傅其实并不老，他们夫妻双双从黑龙江双鸭山来到宁波，就进了蚂蚁搬家公司。他不吝气力，有叫必应，一干就是六年多。
　　 皮实守信，一身肌骨藏着使不完的劲。我一呼他，他就响快地应承。
　　 淘了不少啊。王师傅扭着光头，溜了一圈。
　　 小顾盯着不死鸟看，眼神闪光。
　　 蘑菇见风长，不死鸟遇土即活。我现学现卖，随手递给小顾一盆。
　　 可以有。出租屋里，摆着好几盆绿叶，养“老婆”一样上心，中看不中吃。
　　 十坛醋泡一根黄瓜（可劲儿酸吧）。就算老妹儿愿跟我，兜比脸还干净，我该“咋整”？小顾叫着屈，接过盆往推车上装。
　　 前几天那家公司就是任性。豪华会议桌，办公套柜，高级茶具，清一色红木，贼亮贼亮的。新官上任，断舍离，一切清零。唉，我们砸得手软。王师傅不无惋惜。
　　 我的所有家当，不及公司一个矮脚凳。霹雳手不疼，心肝疼。小顾摸了一把心口。
　　 物质富足，咋就改不了捡漏的习气。啥玩意都宝贝似的，啥词来着？
　　 老王，那叫敝帚自珍。小顾面有得色。
　　 旧物回收，顺水人情，不是断舍离更好的选择吗？我不解地补了一句。
　　 断舍离，我算是长见识了。大款爷一个霹雳手就报废，年轻人也利落，喜欢就留，不喜欢就扔，一干二净。遇上这些客户，搬家工可以偷着乐，可我就是心里不得劲。
　　 对老人而言，任何一样东西都重要。让他们抛舍那些宝贝疙瘩，无异于生剜他们的心。不能磕不能碰，一件也不能少……帮他们搬家，心里又揪着慌。
　　 一样东西，就是一个烙着时光印记的老伴。我点头附和。
　　 这左滚轮断了，这椅子腿折了，这花盆有道儿裂纹，知道不？唠嗑间，有破损的物件被老王麻溜儿顺到一侧。
　　 看着磕碜，丢了可惜。这些宝贝疙瘩，想用，可用，会用？
　　 物尽其用呗。小查口气有几分笃定。
　　 一个人的占有欲与物品间“舍”与“得”的动量平衡，许是搬家工最有发言权吧。没有全新装备，就没有断舍离的底气。捡漏能得手，我们心知肚明，得益于楼管夫妻开方便之门，得益于学院物资管理中修旧利废的变通策略，也不排除顺水人情……我扯了扯嘴角，终究闭了嘴。
　　 他们合力将“战果”一股脑儿运到底楼，又见缝插针地装入大货车。
　　 有舍有得！不舍也得！老王挥去汗水，似乎也挥去了我们变废为宝的“拾荒”尴尬。
　　 一阵携香的风追出了北校门。葱茏华盖上，艳色盈枝，鹅黄、嫰青、粉红、茜红、锈红，一串串小铃铛悠来荡去，沙沙如耳语。
　　 别了，北校区。车台一角，不死鸟那一簇绛红点着头。
　　 图书馆迁建工作，画上了句号。副驾座的我如释重负，心中一片空明。
　　
　　 二
　　 作为民办高校，自主办学，自负盈亏，集约节能工作必然是重中之重，非盈利图书馆节能环保工作尤为突出。
　　 报刊签到纸，反面当打印纸。新书拆包带团成球，充当过刊打包带。缺胳膊短腿的桌椅（支个架）可以“在岗”，锈迹斑斑的书架（喷上漆）不必“退休”，计算机、打印机一修再修，办公经费一压再压……大到藏书、书刊架、阅览桌椅、能源、智能感应灯、插座，小至一个纸杯、一双手套，每一项服务和管理都以读者为本，共护生态环保之美，这是图书馆人最起码的责任与良知。而迁建新馆更是一场高强度的体力、脑力、心力的接力战。
　　 四十万余册图书，按量分工，依序排班。图书剔旧、下架打包，展藏图书合并、分类、排序、打包……
　　 作为家具组一员，在册物资复核，搬迁家具造册，新馆家具筛选……
　　 图管会老师临时调任，又被“抓壮丁”担起图管会学生工作……常态开馆服务、图书流通、物资整理、助理、志愿者的统筹与协调、打包师傅的约定与安排……
　　 孔夫子搬家净是书，不过是外行人以偏概全。图书馆搬家可是千头万绪，两轮流水线下来，春花已谢。诸种牵扯，各路怨言，如箭矢齐发，冲我而来。打落牙齿和血吞。人熬得脱了型，无法述说的憋屈酝出一团熊熊之火，有一点即爆之势。
　　
　　 三
　　 勤谨、苦心之人，总会邂逅美好。那年生日，翻朋友圈，一个不经意的点击，我遇见了《SHU理生活》。
　　 这是一档微综艺节目，由当代知名演员陈数与山下英子等诸位大师对话，解读“断舍离”，力倡物质的减法和精神的加法，探寻自我和生命之路。
　　 追完《SHU理生活》，补课《山下英子：我的断舍离》，再回望前尘往事，我如脱笼之鸟，蓦然有了一种举重若轻之感。
　　 二十年来，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身份，一份与世无争的职业，何以活得颤颤惊惊，不就是受困于由贪嗔痴恨爱恶欲织就的七情之“笼”吗？
　　 日常管理，预设不确定事件的应对法，抓大放小，各个击破。
　　 错综的人与事，不参言，不攀比，不妄念。闭口，守心，聆听“本我”，回归“此处”，与断舍离结缘而行。
　　 图书“整理”，我在，我加油。我边听书边顺架，每天多干一个小时，放弃午休时间，补齐了自己这组劳力不足和工作量超载的缺憾，跟班助理小颖宝一双俏眉舒成了两弯月牙。
　　 其他同仁安于一隅，吹着空调，策划新馆功能布局。我和师傅们站在烈日下，忙于悬空吊书，开拓书刊存放地。一根粗绳，一组滑轮，兵分两组，用悬空吊的方式，将上千包DF类图书，由一楼拉上五楼，再用平板车送入临时库房，分类摞好。这些师傅，就是学院各栋楼的门卫，哪里有活，他们就冲向那里。“自留地里”，那些种向日葵、收菜籽的人；花坛边，行道树旁，那些浇灌除草的人；图书馆里，下架，打包，搬送，吊运的人……无一例外，活跃的是他们的身影。一群肯吃苦、不计较、多才而豁达的好人。受累也受惠，我都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皓月当空，我独立阳台，俯瞰纷纷开且落的雪兰花。那一串串飘逸的蓝，清凉如露，不饮自醉。
　　 无能为力的事，当断；生命中无缘的人，当舍；心中的贪欲与执念，当离。慕绯雪如是说，干脆利落，甚合我心。
　　 在爱、责任与激情的域程内，以老子损益之道为自我轴，在物事上做减法，在心灵上做加法，一旦放下得失，笃爱生活，勤谨工作，就会唤醒流通的生命气息，赢回一颗稳睡之眠的自由心。
　　
　　 四
　　 新校园，新楼舍，新图书馆，万象更新。
　　 书刊架、阅览桌椅、布艺沙发、藤椅，卸载并运入新馆，组装并安放于相宜的楼宇。
　　 小茶几，档案柜……适时，适用，适所，物尽其用，一点也不违和。
　　 木框办公镜擦拭一新，端立于加工区通道一角，便利出入公共服务区的老师形象自检。
　　 花花草草分盆移栽，淋了个透水，顺着过道一溜儿摆着。花草夹道，最惹眼的，还是那棵亭亭的橡皮树。出于私心，棒叶和宽叶不死鸟，我捎带回了家。开辟出西南一片露台，任由它们子孙繁衍，和仙人掌比邻而居，攻城略地。
　　 冬去春来，新馆工作步入正轨，女儿也居家调养，我有了闲暇，就又侍弄花草。
　　 凸型花坛有了早春的气息。马唐草疯串，三棵匍地的水栀子抽出嫩叶，一树月季葱葱茏茏，一道绿篱霸占了整个西南角。对生的绿叶不死鸟，挤挤挨挨地攒着小嫩芽，蜷伏在低处，她们是慈心的绿叶家族；一串悬垂在深紫杆上的碟状花序，荡起一曲春三月的彩伞舞，高枝成林，他们是雄性的棒叶家族。
　　 自下而上爆绿的小芽，附着于对生的叶片，宛若母子相依相生。风过处，轻晃即落。生根、发芽、抽枝、萌绿，儿孙辈出，翠笼笼一片，不正是契合人财两旺的人间美好？叶缘的锯齿状，不正是浸润着犬牙交错的母爱之苦？那轻盈向上的雄姿，不正是彰显着父辈放飞儿孙的自得与通达？也难怪，爱花者会恩赐于他们一个简素之名——落地生根。
　　 一草一木，皆涵至理。
　　 遥遥的伫立，我以感恩的姿态，修篱种草，舍去无明，滤清妄念，还给身心灵一点自由呼吸的空间，提速精神的新陈代谢，回归简素生活。
　　 如盖绿荫之中，翠鸟亮开了嗓，新一季秋歌赛洋洋盈耳。
　　 春发其华，秋收其实，有始有极，爰登其质。经年风霜总有花期。我听得分明，也记在心上。
　　 修行路上，人生来就是浪子。搬运工老王，门卫师傅，图书馆人，低位打拼，自在做人，漂流之所，即是安居之地，不都是人生长河里的落地生根吗？纵然是平凡世界中最朴素而卑微的存在，也会自食其力，奉献人间绿的生机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