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忆牛事(散文)
和牛相处的一些细节和故事,很难忘,曾经的牛往事让我想了很多。
一
很多年前,我家饲养了一头母牛,主要是婆婆在照顾,我偶尔过去看一眼,母牛认生,以为我要伤害它,鼓着眼睛歪着脖子,做出一副攻击的样子,婆婆呵斥一声——该死的!牛儿便乖乖地垂下了头,过后又抬起头,晃一晃,瞪着大眼睛望着我,我也望着它,觉得它的眼睛里,仿佛闪抖着一种羞惭与沉静的光。
母牛离开了,不疾不徐走向山坡。望着母牛的背影,让我想起了儿时的一段经历。
大概五六岁时,爸爸妈妈在地里干农活,我在家觉得无聊,便来到地里玩。爸爸刚好耘完田,卸着牛套,收拾着农具。牛儿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张一翕,喷出一圈圈雾一样的白气,它把头仰向远方,迫不及待地冲上田埂,迎面向我而来,因路狭窄,我来不及闪开,被牛儿一头顶倒在地,横在路中。慌乱之中的我听见妈妈尖叫一声,便僵在了水田中。我还来不及爬起,牛脚已向我伸来,吓得我魂飞魄散,连忙用手紧捂双眼,觉得自己的双脚已经踏上了黄泉路。可牛儿并没有踩踏我,只听见牛儿的喘气声,有团团热气喷在我的脸上。我想象着牛儿那面目狰狞的样子,想象着牛儿踩在我的胸口或肚皮上……可牛儿用一只前腿把我的身体往后挪了挪,从我的胸前跨过了。这一幕,看呆了田野里所有干活的庄稼人。爸爸妈妈仿佛从恶梦中惊醒,丢开手中的活,一起向我奔来。爸爸举起鞭子,朝着牛屁股抽了几鞭,嘴里骂着,“想死了,想死了……”牛儿喘着粗气朝我们哞了几声,那声音嘹亮而急促,仿佛在辩解。四目相对,我看到牛的长睫毛里的大眼睛,仿佛闪着惊慌、歉意与乞求的光。当时的我感觉,牛想和我诉说什么。也许心灵之窗也可以用在动物的身上。妈妈喜极而泣,紧紧地、久久地把我搂在怀中,有一种失而复得的不舍。
自那以后,对牛,我一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说爱它,它顶过我,让我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感。说讨厌它,它又是那么的通灵性,为了不踩踏到我,用脚把我轻轻地挪开,不伤及我毫厘。我还曾经被小舅抱上过牛背,牛儿驮着我,舅舅牵着它到处走,一颠一颠的,表现出无比的温驯。我联想到平时人们把脾气犟的人比作牛,骂一声“你是只牛”。我怀疑这句话是否适当。牛明显比人更温顺,尤其是牛儿犁地时,只要吃饱肚子就再也无所求地为我们“服务”,它在人的谩骂声中低垂着头,把两只尖角弯弯地挑向前方,四条腿牢牢地扎在地里,圈着牛套的脊背骨像刀一样,似要把蒙在上面的牛皮顶穿。任劳任怨,沉默不语,总是通过喘息来聚集着前进的力量。牛儿的身上有的是沉静、坚忍和宽容。
有了网络,我上网搜索,原来摇动的物体使牛容易兴奋。那次,我刚好站在一丛盛开的金樱子花旁边,每当风拂,花儿摆动,而我与牛儿又刚好是狭路相逢,挡住了它的去路,牛儿误顶了我。怪不得爸爸举鞭抽牛的时候,牛儿的叫声仿佛有着几分辩解。
二
某天,婆婆饲养的母牛要生宝宝了,但难产,折腾了好长时间才产下小牛犊。小牛犊由于在肚子里憋的时间太长,一落地挣扎了一番,没过多久翻了一下白眼就没有了气息,母牛也昏迷不醒。我家先生请来了兽医。兽医放下药箱,翻了翻母牛的眼,触摸了一下牛喉和牛鼻说了声没救了,便提着药箱走人了。我和先生的心境顿时暗如夜色,对视一番,商量着把小牛犊清理走。在我和先生合力抬着小牛犊离开时,母牛突然清醒了,也许它在昏迷中听懂了我和先生的对话,挣扎着奋力举起头颅,朝着我们发出悲凉的哀吼,那声音很嘹亮,又像是马上被塞进一只大风箱,在用力挤压下发出的哀嚎,听得我真是揪心啊!我回头看了一眼母牛,硬着心肠继续前行。谁知,母牛挣扎着站起,向我们冲来,我和先生不得不放下死去的小牛犊。母牛又重重地一头栽倒在地,再一次昏迷不醒。大约半个小时后,母牛苏醒了,缓缓地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下披挂着两行清泪,使出浑身的力气向牛犊身边移去,伸出长长的舌头,深情地来回舔舐着没有生命体征的小牛犊。我被母牛的爱子之情和失子之痛震撼了。此时,兽医的那句“没救了”的话也同时刺痛着我。我望着母牛那深情绝望的样子,幻想着我一定要救活母牛。我不相信它会死去,因为它并没有犯恶疾,只是生产耗力、耗神过多。我想起我生孩子的那会,由于难产,造成大出血,当时也是昏迷不醒,通过医生的抢救和家人的精心照顾,我不是活过来了吗?我相信人兽是一样的,它有着和我一样的幸运,只要我精心照顾它,它一定会活过来的。
我从家里找来镰刀,来到山坡上,从芦苇丛中割出最鲜嫩、最甜美的芦苇,并掰成一片片,绕成小团,放到牛嘴边。可此时的母牛紧闭着双眼和嘴,对我递过来的芦苇没有丝毫感觉。我掰开厚厚的牛嘴,把芦苇强塞进去,母牛缓缓张开眼睛,看了看我,然后轻轻地动了动嘴唇,仿佛有话要说。我用手抚摸着牛头,母牛仿佛感知到了我的鼓励,再一次动了动嘴唇,还动起了牙齿。我再次抚摸着牛头,此时的牛在轻轻地咀嚼着芦苇。大概十多分钟,才把那片芦苇艰难地吃完。我用同样的办法,接着两片、三片……当母牛吃了七八片的时候,牛儿抬起了头,不再吃我的喂食,睁着泪眼苦苦地望着远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母牛在我的安抚下,又继续咀嚼着芦苇。
三
母牛在我和婆婆的精心照顾下,经过长达大半年的时间才恢复了精气神。后来,母牛又怀了宝宝,这次终于顺利地产下了牛宝做了母亲,母牛黯淡的眼光终于流动着幸福的光泽,每天带着牛宝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啃食着青草。
牛宝显得特别顽皮,总是不好好吃草,东跳跳,西窜窜,让母牛总是不安心,吃一会儿草,抬头望一眼牛宝,只要牛宝在它的视线范围内,母牛会接着啃食着青草,一旦牛宝离开了它的视线,马上发出警觉的叫声,像警报一样,嘹亮得有如经过金属容器的过滤。牛宝听见叫声,快速窜到牛妈身边。母牛用长长的脸蹭几下牛宝,仿佛在表达着责备,牛宝顺势卧在了地上,不再远走。母牛也卧了下来,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着牛宝。哦,好一幅母慈子孝的温馨画面啊。
时间过得真快,牛宝一岁了,到了该离开母亲的时候了。
某日,牛贩牵走了牛宝。
那几天,母牛像疯了一样,不肯归栏,到处乱窜,疯狂地找寻着牛宝的下落,并发出长长的吼叫,吼叫声响在村庄的上空,向四处一轮轮地扩散,悲切的声音里饱含着焦虑、幽怨和绝望,时时刻刻都在刺激着我的耳膜,每每让我想到一个绝望者在仰天长啸,倾吐不甘。我为之惊骇,觉得自己也受到了折磨。我充分体验到那种心被快速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的遥遥无期的悬坠感。
四
有时,我感觉人类情感有时比动物更加麻木和冰冷无情。
我有一位朋友在法院工作,有一次她亲口向我诉说了一桩离婚案件。
有一对夫妻,由于性格不和,感情破裂,提出离婚。女方什么条件都不提,只提出不要孩子,而且态度决绝。男方沉默良久,也表示为难。双方在法庭上争执不堪,三岁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最终,孩子交由年过花甲的爷爷奶奶抚养。
母鸡护崽,虎不食子,太多的版本演绎着母子情深。母牛以这么本色的“演技”和这么简单的“情节”把“情感”演绎得淋漓尽致。我们人类既然是万物之灵长,那么我们将如何表现作为高级动物的“高级”和“文明”呢?相较之下,这确确实实是一种打脸,一种隐痛和悲凉!用女诗人李琦的话说,是“一种很深的难过”。
次日,我和先生一起,找到了买牛宝的买家。我们商量,补些钱,让他把牛宝还给我家,买家表示同意。母牛和牛宝终于又重逢了,它们用牛脸你蹭蹭我,我蹭蹭你,欢喜得不得了。
如果说我有怜悯之心,那是母牛的爱子之心拯救了我的怜悯之心,让我有了慈悲之念,让我懂得不但要爱惜生命,也要报答父母深恩。
牛,它是我的良师益友,我将用我的一生珍爱着世间所有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