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的地上已经开始有些落叶，最大的柿子树上硕果累累，柿子开始泛黄，约摸着再有一个月就要成熟了。
　　 早晨的风甚是清凉，从这里开始，风中已经有了秋的味道。
　　 少年站在树下，手里拿着无鞘唐刀，每有一片落叶飘下，他都会挥一次手里的刀斩断落叶，从不失误。
　　 大门砰的一声被打开，少女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走到少年面前停下，因为愤怒而通红的脸上挂着泪珠，少女指着少年大声斥责：“阿棠，你为什么不去秋闱？父亲告诉我他在布政使司根本没有看到你，错过了这次乡试，你还要再等三年。只要你通过了秋闱，明年春闱我父亲会是主考官，只要……”
　　 “小狸，我不喜欢。”甘棠认真的看着小狸，一字一顿：“小狸，我要参军。”
　　 “不行！我不同意，你不能去！”小狸抓着甘棠的胳膊，她不想要甘棠参军，现在边关如此危险，心里不由自主的生出令她害怕的念头：“阿棠。留在京城参加考试，以后做个官，有我父亲和大伯在，他们会照顾你的。”
　　 “大丈夫当带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八股文，试帖诗可能报国？”
　　 “若你高中，殿试之后你可直接入朝为官，管理一方百姓，这同样为报国。”
　　 “边关不稳，国门若破，官算什么官，一方父母官又能做些什么，扶大厦之将倾？那为何不掐灭萌芽中的忧患，瓦剌，鞑靼贼心不死，国将不国。”
　　 “反正就是不行，我不让你去。每年边关死那么多人，他们留下孤儿寡母，留下残年高堂，我……我……”
　　 小狸红着眼眶，眼睛里泛起水雾。
　　 “愿以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甘棠举起左手为小狸擦去眼泪，而后从怀里掏出了一盒胭脂：“不知道要送你什么，这是粉蝶轩的。朝廷很快就会募兵，我会报名。”
　　 小狸面色苍白，甘棠下定决心的事谁都改变不了。她身为礼部尚书的女儿，心中也装着家国天下，为国来说她应该赞同甘棠参军报国，可于私来说，她并不希望甘棠加入危险的边关军，她希望甘棠留在京城，入朝为官，而后等待着甘棠的三媒六聘。
　　 小狸觉得那时候她不应该和甘棠说瓦剌使者谎报贡使人数的事。那时候她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很新鲜，从没想过当甘棠听到后会产什么转变。
　　 明正统十四年二月，蒙古族瓦剌部落首领也先遣使二千余人贡马，向明朝政府邀赏，宦官王振不肯多给赏赐，并减去马价五分之四，没能满足他们的要求，瓦剌制造衅端。
　　 其实这其中还有别的事情，她的父亲，礼部尚书说瓦剌使者谎报人数，被掌管朝廷大权的王振发现，遂让礼部按实际人数给予赏赐，并削减了赏金和马价。
　　 这终于让瓦剌首领也先找到口实，七月，瓦剌分四路大举向内地骚扰，东路，由脱脱不花与兀良哈部攻辽东;西路，派别将进攻甘州;中路为进攻的重点，又分为两支，一支由阿剌知院所统率，直攻宣府围赤城，另一支由也先亲率进攻大同。
　　 小狸接过甘棠手里的胭脂，因为用力她的右手骨节泛白，而后一下子拥进甘棠的怀抱：“我会等你回来，无论多久，你一定保护好自己。等你回来，这胭脂我涂给你看。”
　　 少年在墙隙中窥得光，照耀着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在王振的极力教唆下，明英宗朱祁镇终于决定北伐亲征，对吏部部尚书王直、兵部尚书邝壄和兵部侍郎于谦的力谏视而不见，而甘棠顺利的进入到了明英宗的亲征军中。
　　 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壄、户部尚书王佐以及内阁大学士曹鼐等文武官员保驾出征。文武重臣很多，但英宗不让他们参与军政事务，一切交由王振专断。
　　 两天之内，王振和英宗凑齐了20万大军，号称50万，武器装备都来不及拼凑整齐，粮草物资也没有配给到位，就匆匆忙忙地出发了。
　　 出身宦官的王振不通兵法，在他的指挥下，明军队接连失当。大军自北京西行，从居庸关到宣府、大同，一直没有遇到蒙古主力。又遇暴雨，粮草供给出现困难，明军进退两难，还未开战，军心已经大乱。
　　 一番周折后，王振决定返程，却又担心返程军队损坏其家乡的庄稼，于是"改道宣府"。大军在返程途中遭遇瓦剌军突袭，本应入保怀来，却为了等王振的千余辆辎重车，延误了时间。结果被瓦剌军抢占要道，使明军受困土木堡。这时也先提出议和，明竟然轻信，蒙古兵趁明移营时四面涌入，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壄为保护皇帝朱祁镇，力战群敌，终寡不敌众双双阵亡。
　　 直到这时，朱祁镇身边只剩几个人，而驾前护卫樊忠怒火中烧之下杀死王振，全力掩护朱祁镇撤退，被乱箭射杀，朱祁镇被俘。至此，明军大败。
　　 败退跑回北京的将士们把消息报告朝廷。二十万大军回来不过万人，郕王朱祁钰监国，京城大官富商纷纷南逃。
　　 回来的甘棠颓败的放下了崩坏的唐刀，坐在地上靠着树干，呆滞的看着前方，匆匆包扎的伤口开始渗血，对此甘棠不管不顾。
　　 听闻甘棠回来的小狸匆忙跑到庭院，看到如此模样的甘棠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湿花了她新涂的胭脂。
　　 “阿棠。”小狸跪坐在甘棠身旁，摸着甘棠黝黑疲惫的脸，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小狸，我们败了，二十万大军，败给了瓦剌三万人。二十万，他们都回不来了。”
　　 说着话甘棠大哭，身上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崩开，鲜血流淌，甘棠的人嘴唇开始发白，眼睛中的疲累无神愈加严重，慢慢地靠在了小狸身上。
　　 “阿棠？”小狸觉得甘棠太过安静，低头便看到甘棠苍白无血色的脸，和渗透衣服的鲜血：“阿棠！”
　　 兵部侍郎于谦任兵部尚书，九月，奉命监国的郕王朱祁钰登基称帝。十月，也先率瓦剌大军进犯北京，十月十一日，瓦剌军抵达北京城下，列阵西直门外，把明英宗朱祁镇放置在德胜门外空房。所幸的是，朱祁镇在组编亲征军的时候并没有把外卫的兀良哈征讨军编收在内，避免了土木堡之战中覆灭，十三日，于谦、石亨率军战于德胜门，瓦剌军大败。
　　 随后，瓦剌军转战西直门。
　　 甘棠醒来已有多日，但是小狸不让他下床，刚开始还是给甘棠端来自己家中庖厨做的补血之物，后来索性把他们都带到了甘棠的庭院，轮流做食补，甚至花重金请了城中大夫每日查看甘棠的身体。
　　 十月月底。在甘棠极力的要求和大夫的承诺下，小狸答应甘棠可以到庭院里走走，甘棠也听到了西直门的战况，瓦剌又败了。
　　 不甘心失败的瓦剌随后向彰义门发起进攻。
　　 “如果有于谦先生带领我们，我大明二十万将士，何止如此啊。”
　　 甘棠长叹一声，眼睛中闪烁着光芒，叫做复仇。
　　 “阿棠，我们也南下吧，离开这里，等你伤养好了，朝廷再开恩科，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离开？我们又能去哪呢？小狸，何以家为？”
　　 “阿棠，你为什么从来不能想过我呢？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一连昏迷好几天，你知道我多害怕你就此醒不过来？你心怀家国天下，那你就不能回头看一看我吗？难道在你心里我就连一点位置都得不到吗？我只想要你好好的，大明朝还用不着你去操心！”
　　 “我一直有一个梦，瀚海饮马，封狼居胥，可我好像完不成这个梦。”甘棠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小狸：“大明初定，永乐大帝迁都北京，镇压山海关外，此是为天子守国门。帝王如此，我们每一个大明子民更应该奔赴国难，血不流干，誓不休战。身为大明的子民，岂可有不战而逃的道理。”
　　 甘棠拉开庭院的大门，小狸一把抓住甘棠的衣襟，问：“阿棠，你要去哪？”
　　 “彰义门。”
　　 “你一定要去吗？”
　　 小狸看着甘棠，尝试最后的挽留。
　　 “一定要去。”
　　 甘棠语气坚决，眼睛一直看着前方，他不敢看小狸，也不知道现在的小狸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怎么样的情绪。
　　 “若你回不来呢？”
　　 “那就，不回。”
　　 “好。我明白了。”小狸转身跑到内堂门口，摘下挂在门框上的葫芦摔成几半，捡了两个尚可盛酒的碎片，倒满酒后递给甘棠：“我们喝过这杯酒，你走出这个门，你报你的国……”
　　 小狸说不下去，也就没有再说话，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看着甘棠。
　　 “小狸，不用担心，很快我就会回来，瓦剌军必会大败。”
　　 和小狸一同喝下酒的甘棠出声安慰小狸，之后毅然踏出门来，向着彰义门奔去。
　　 “甘棠！”
　　 小狸不停地擦拭眼睛，好要自己看清甘棠，可是眼泪一直地模糊她的视线，无力的倚靠在门框上。
　　 打着礼部尚书的名义，甘棠苦苦哀求下，守城将官开了城门让甘棠加入到了战场上，顺便解下了自己腰上的雁翎刀送给了甘棠。
　　 瓦剌军再一次的组织进攻，明军佯装失利，瓦剌军追到土城，被潜伏在民居内的明军火枪手狙击，死伤无数，不得推进。
　　 收到消息的也先派出支援，又一路把残剩的明军追回京城彰义门下。
　　 “快开城门，开城门。”
　　 距离城门一里之多的时候残军中有人开始高喊，一直到彰义门下，呼声越高，而瓦剌军紧随其后而至。
　　 “不能开城门。”
　　 甘棠声嘶力竭的高喊，他希望守城将士不要打开城门，瓦剌军距离如此之近，若是开了城门，他们发起冲锋进入到城内，那么一切也都化成泡影。
　　 “烽烟正十年，此头国门悬。众将士，大明需要我们，我们的身后，是我们的兄弟同胞，家人妻族，拿起武器，为大明战，为家人战。”
　　 甘棠调转马身，直面袭来的瓦拉大军，一边撕下衣服布条把雁翎刀绑在手上，一边动员着土城归来的残军。
　　 “瓦剌的杂碎们，大明的疆土没有你们的立足之地。”
　　 “众将士，破釜沉舟，让瓦剌看看，我们大明的军威。冲锋！”
　　 甘棠高举雁翎刀，首当其冲，斩杀数人后身下黄骠马被瓦剌刺杀，甘棠也跌落在他们的包围圈。
　　 在彰义门等待多日的小狸终于见到了甘棠，可是见到甘棠回身冲向瓦剌的时候，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跌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过了片刻，小狸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跑下城墙，打开侧小门冲了出去。
　　 一路上捡起两把军刀，抱着军刀冲向了甘棠所在的地方。
　　 甘棠厮杀时看到蹒跚的小狸奋力冲出包围圈，来到小狸面前，拽着她就要向城门方向跑，大声斥责小狸：“你出来干什么，回去。”
　　 “阿棠，我们喝了合卺酒的。”
　　 小狸递给了甘棠一柄军刀，自己留下一把双手拿着，对于尚书府娇生惯养的她来说，这军刀还是太重了。
　　 “对不起……此生已许国，再难许卿。若有来生，我为你束发盘髻。”
　　 几句话的工夫，瓦剌军追了上了，甘棠拉着小狸躲着瓦剌士兵挥砍来的刀刃，一边出刀拼杀。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不知道甘棠听没听到小狸的回应，瓦剌的冲杀声和战场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新一轮的冲杀把所剩无几的明军包围了起来，不过盏茶工夫就倒下了许多明军。
　　 甘棠力已殆尽也不愿意挪动一步，他的身后，小狸安静的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