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地瓜粑粑(散文)
一
爹亲娘亲,不如一把棉花亲;吃山吃海,不如地瓜粑粑好逮(逮,在胶东话里是“吃”的意思)。小时候,天冷了,母亲让我多穿点衣服,要说这话;看到上桌的饭是地瓜粑粑,便犯愁,父母就唠叨这句话。如果谁说了土话方言,也叫“地瓜粑粑话”。这话糙,可情感足,至今想起来,还是那么亲切。
我父亲也知道地瓜应该叫“红薯”,他也愤世嫉俗过,用过“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话,可平常还是喜欢叫“地瓜”。他的理由很有意思。凡称“瓜”的,不是埋在土里的,唯地瓜躲在土里长。因为希望它长大个,所以叫“地瓜”。他也有旁证,说,土豆在地下,不会长太大,叫“豆”,也叫“地蛋子”,不敢称“瓜”。而且地瓜有白瓤的,那就不能称“红”字,他还抠字眼,我听着很有道理,不与置辩,遂成知识。
“粑粑”来自“棒棒”。棒棒就是玉米穗子。将玉米穗子上的玉米粒掰下来,磨成粉,在温热的锅边贴上去,烧熟了,就是粑粑了。我觉得,使用这种叠音词,也是有讲究的。双手将和好的玉米面团成球,趁着锅边温热贴上去,是隔着一段距离的,落在锅边的声音也是“叭叭”的,这种拟声,那么饱满,那么清脆,是非叠音词无法表达出的效果。从小帮妈烧火,就喜欢听妈“烀粑粑”的声音,调皮地说,真像扇嘴巴子的响声。妈妈总是嗔我不会说吉利话。这是一种教育,尽管没有多少所谓的含金量,但入心,记得住。棒棒,多么形象,我觉得还有一个“大”的意思。我们家自产的玉米穗子要拿出一些挂在屋檐下,树杈上,有时候在地上支起一个架子,将玉米穗子搭上去,那种景象,看着舒心,是丰收的景色,金黄如金牙,母亲有时叫它是“大金牙”,金灿灿,黄橙橙,没有一种色彩可以胜过玉米的金黄色。
也称玉米是“苞谷”“包米”,小时候听过村中文化人对此“说文解字”。胶东很少种谷子,也无稻米,这样两个字,赋予玉米,寄予了庄稼人对谷物稻米的崇拜之情,金黄若谷,精致如米,无需入口,就有一种先夺口欲的意味。尤其是这个“苞”字,农人把玉米躲在玉米叶中抽穗生粒看得非常神圣,如花含苞未绽,在农人的眼中,玉米就是一穗穗硕大的花骨朵。我高中毕业后在队上干了一年的会计兼记分员,大账上出现是字样是“苞谷”两个字,例如给玉米地松土,就叫“锄苞谷”,没事时,我琢磨,这样的说法是否是农人把自己的农事作为看成是园丁的工作了。如果在自家自留地边种上几株玉米,会很精心管理的,玉米抽穗开花时,农人要适时地“打苞”,就是给玉米授粉。当然,大田里,还是自花传粉,不必在意授粉不匀。朴素的农事里,藏着诗意,只是我们未去用心挖掘解读,诗一样的东西就潜藏在我们的记忆里了。
二
胶东半岛老一辈的农人,对地瓜怀有极深的情感,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如果谁有一个地瓜填腹,那简直就是天掉馅饼的大好事。1962年秋天,是一个天大的转机。据老人说,那一年的盛夏到仲秋,白天太阳高悬,日照暖土,夜间细雨淋漓,滋养作物,秋天遇到了地瓜大丰收,据说,我老家最大的地瓜秤了11斤重。地瓜救活了千千万万面黄肌瘦的人,于是出现了1962年的生育高峰,那年出生的孩子就叫“地瓜孩”,他们已经60岁了,一个轮回啊,轮回的标志就是地瓜。我是从那个艰苦年代走过的人,像我四五岁的孩子,不在街头玩耍,也靠着墙边,尽量减少活动量,少消耗体能。不必父母督促,孩子们自动靠边,个个可怜相。依稀记得,我生人时患重病,四五岁体弱无力,母亲就在院墙外摆上了石头当座,我们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坐在石头上晒太阳,“拾马乐盒”(一种游戏),调皮远离了那时的孩子,安静得让人觉得恐怖。自从有了地瓜,一下子唤起了沉默已久的野性。父亲说,那些孩子啊,胸前沾着地瓜,皱成了一层皮,大人们唱戏谑孩子——怕饿着?低头一伸舌头就够得到!那时,讲究卫生,退居末流,一个地瓜,牵动着生命,决定着生命的长短,起码左右着人们是否快乐。
父亲的见解更为深刻些。他说,那批地瓜孩子,是被甜蜜喂大的,新中国出生的人,那是享受着雨露的沐浴,那叫“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挨饿后的孩子,那是在蜂蜜罐里长大的。尽管吃的只是地瓜,但在极度饥饿之后,还有什么比地瓜更亲更甜!到了秋冬时节,大街小巷有了烤地瓜的推车和铁桶,烤地瓜人总是向人兜售三个字——蜂蜜罐。的确是有这样一个新品种,甜度爆棚,我总觉得不如那时的地瓜甜。或许我没有走出那段苦难的岁月,依然独钟那个时光节点。
痛定思痛,不懂事的我曾问父亲,为何不吃粑粑,父亲半天没有上来话,他噎住了。
那段岁月,不知是痛还是喜,无论是沉痛,还是欣喜,地瓜给我们最丰满的记忆。
父母对粗粮的情感,较之细粮更亲。何以为证?我父亲行路拄拐,母亲是小脚,不能到队上挣劳动日工分,家里有我这样一个“半壮小子”,口粮不足。可父母从未饿着他们的希望,曾说用粮食把希望喂饱。老屋后是一个荒凉的大院,几间破房子,房子后还有一溜山根地,垛着散石矮墙,也就是说,空白处很多。父母就把这些边边角角地当作了命根子地。圈里的猪粪归队上,家养的鸡鸭肥全都埋在园边,到了夏播时,父亲就翻地起垄,见缝插针,算来每年怎么也插上五百芽子。垄沟处,插空点播着玉米粒。父亲识不了多少字,却记熟了李绅的的诗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是最简单而实用的农耕哲学,一和万的关系,说得多么通透。播上种的当晚,父母有过对话。
“收几筐地瓜,切成片,换点粮票,买点果子(称桃酥为果子),去谢六五(人名)帮着推山草。”父亲吐一口烟,磕磕烟袋锅。
“可是顿顿有了地瓜饵(胶东话,粥),上锅的不愁了。”母亲想着他做饭的事,不必为无米之炊犯愁了。
“也用不着盼救济粮了,那粮,我们吃了,有人就心凉了。”父亲可能是想着那年吃救济粮的风波,我想应该是。他是一个不喜欢不劳而获的人,尽管他的腿脚不能在劳与获上写出闪光的答案,但他的性子是不甘的,依然把自食其力作为生命的信条,尽管他的力量是微薄的,但他的心却很大。
三
一夏的风景,不是院前院后的树木,不属于树上的那些“嘎嘎”鸣叫的蝉儿,打开一道柴扉,里面是一条曲径,葱绿的地瓜蔓儿恣意地爬着,侵占着小径,母亲每日去挑开蔓儿,留下踏脚的地方。密匝的棒棒,吐着乳白的穗子,那棒棒在秸秆的枝节处豁然跃出,吐着紫红色会绿绒色的花绒,像年岁老了的人,却又是绿油油的叶子,怎么比喻都觉得不贴切了,如果是一秆长出两个穗子,才舍得掰下一个,吃“青棒棒”,我们就“吃嫩”,烀青棒棒的熟水也不舍得丢,母亲说,可消炎祛毒。后来我上高中,才知道这是“立体种植”,是“农业八法”里的最高级形式,上有棒棒,下栽地瓜,一分地作二分用,收获的是土地的最大效益。
风景的概念,好像是改革开放之后才出现的,我的父母,把地瓜粑粑当作了“景”,那一带农人喜欢说一个“景”字,欣赏风景,叫“看景”,更有叫“盳景”的,意思是看着景发呆。自己创造的风景,值得去驻足欣赏,去发呆。一个“景”字,寄予的是农人的朴素的爱的情怀,庄稼是命根子,再怎么普通,都是走心入梦的风景啊。那时,病虫害似乎也少,用不着打药,清晨顺着地边走,蚂蚱,蝈蝈,织布机,甚至花大姐,都在绿的底色上行走,放歌。那是最好的旋律,与其说父母种植的是作物,不如说是种下的风景。在他们的心中,常怀戒备之心,生怕自然灾害的悲剧重演;常存自食其力之念,不求一粒救济粮、一分救济金。母亲还给这个立体种植格局加上了更“立体”的内容,他按时把鸡放进院子和屋后的地边,让鸡啄食那些虫子,饱腹还除害,一举两得,父亲也佩服母亲的做法。
用不落柴枝插着熟地瓜干晾晒,是收获地瓜后的大事。一枝枝地瓜干开的花,占满了墙壁,秋天的味道什么样?到我们家,那就是熟地瓜的味儿,西风不劲,那甜味不走,进院就想从枝上摘一个吃,母亲说,地瓜为长霜,败味。是的,几口坛子早腾空了,晒得差不多了就入坛密封,待霜白味甜时,那道美食,谁都无法抵御,村里的供销社不再吸引我,那些糖块,都不入眼了。那时,母亲很少做三顿饭,两顿饭之间,家人就用几块熟地瓜干充饥,为的是节约主粮。
熟地瓜干晒过后,便轮着棒棒出场了,那是个个面目涂金,光耀动人。父亲早就是屋檐下的砖缝里打上钉子,一穗穗的棒棒,就像舞台上的角儿,在秋收的锣鼓声里一齐出场,无需粉面,自带金色,棒棒的颗粒,就像是一排排大金牙,笑得合不拢嘴。开心地笑着的还有父母,这是一个秋冬的景色,父母的“金秋”,原来是这么贴切,不是简单的黄,而是透彻心底的美丽颜色。母亲说,我们家自产的“苞谷”(掰下棒棒粒就称苞谷),烀出的粑粑就是香,自食其力,才会享受到这种芳香,这种情感里,装的是最纯正的味道。棒棒被阳光沐浴后,打上了阳光的韵味,吃起来更香,因为融进了时光的美。
四
母亲最舍不得摘墙上的棒棒,可那一群母鸡,最会为难母亲,推开门,母鸡就仰着头,侧着眼,围住了母亲,母亲最懂得母鸡的意思,它们希望母亲恩赐几粒苞米,于是,母亲找来凳子,从棒棒上掰下几粒,远远一抛,母鸡疯抢,没有三秒钟,又来缠住母亲,母亲借着这个机会开始说话了。
“吃金子啊,下蛋的黄可不多,白吃了!”母亲说的,大概母鸡听得懂,鸡头垂着。
“念你们捉虫那么勤快,已经开恩了,尝个味就可以了,别老想着上墙的事了!”母亲也念母鸡有功,但也给它们提醒。
“烀个黄橙橙的粑粑,给我儿吃,你们吃了有用吗?不就几个鸡蛋!”母亲对着鸡表达着自己的心思。我一直偷听,不敢和母亲照面,我怕忍不住眼泪。
秋冬季下饭店,主食我喜欢点烤地瓜,上一盘粑粑,外孙说,叫这个东西是“粑粑”,那父亲叫什么?不叫“爸爸”了?我告诉他,我的父亲就是用“粑粑”养大了我,“粑粑”就是爸爸。绕口令一样,把他绕晕了。
好吃的地瓜干里,有时间的香味,更有动人的故事。那年我在烟台求学,第一年的秋末,母亲就寄给我一包熟地瓜干,第二年没有收到母亲的熟地瓜干,她用一包熟地瓜干与她的儿子做了最后的告别。
光阴荏苒,苞谷的香,犹在唇边。
味道厚道且最持久的美食,是地瓜粑粑,就连说这四个字,满口都生香。
2022年7月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