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颂】千里寻梦(小说)
一
“救救我,救救我吧!”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又梦见他了。自从半年前退休后,我的梦里经常有他的影子。那是一个十几岁的陌生男孩,眼神充满绝望,面容非常憔悴……梦醒以后,记忆变得模糊起来,除了他那双眼睛。我悄悄地坐了起来,打开窗户,点燃了一根香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昏暗的房间里立刻闪着点点火光。我的思绪很乱,一件件往事浮现在眼前……
坐了很久,突然身后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令我一惊,浑身肌肉瞬间紧绷,回头一看,原来是妻:“唉——你也不说一声,会吓死人的。”
“你又梦见他啦!”
“嗯。”
妻将外套披在了我身上,我们俩望着窗外皎洁的圆月发呆。
“我想去找那个梦中的孩子。”我沉默了好久,突然大声地说。
“你疯啦,梦都是假的,再说了,你上哪儿去找?”
是啊,我上哪儿去找,梦里那是一个山区,山高林密。那个可怜的孩子趴在悬崖边上痛苦地呻吟着,腿上的血不停地往外流……一不小心就会摔入万丈深渊。
他真的很可怜,梦醒之后,我不禁联想到我那可怜的儿子。
“娟,我打算出去寻找梦中那个男孩。”我深吸一口烟,望着窗外的天空,拉着妻子的手说。
娟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说:“好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在家等你。”
这一夜相当漫长……
二
第二天,我拖着疲倦的身体来到火车站,可我不知道买去哪儿的火车票。我站在售票口犹豫不决,一位美女工作人员主动上来帮助我:“同志,您要去哪儿?告诉我,我来帮您买票。”
“我想去一个有森林,有悬崖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它在哪儿,因为那是我梦中的景象。”
“那……您想好了再告诉我啊!”美女工作人员呵呵一笑。她离开了,她肯定以为我不是傻子就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我只好坐在椅子上努力地回忆着梦中的细节。
我记得梦中一处石壁上写着一个“龍”字,当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时,它闪着金光。于是,我几经打听并上网查询后,选择了前往离我千里之外的森林——红果树大峡谷。这里有大片的森林,有山,有水,有峡谷。
几个小时后,火车到站了。我下了车,打了一辆出租车去往目的地。这里离红果树大峡谷还有几十里的山路。尽管路途遥远,但是这里正在开发旅游业,道路已经基本修好,沿途还有少量的农民工在搬运修路的石条,这些石条长长的,方方的,是用来铺设石级用的。
“师傅下车吧。我的车开不进去了,你可以打摩的,要是不嫌麻烦自己步行,两个小时就能到达峡谷顶部的悬崖边。”司机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只得下车,开始边走边注意过往的山民。我问了几个人都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路上除了挑担的农民连个骑车的人影都见不着。我不禁骂起出租车司机来:“看样子我被他忽悠了。他真不是个好东西。”
随着山势的升高,我的腿脚越来越不听使唤,于是选择一块大石头坐下,脱掉鞋袜,将发热的脚底板在大石上轻轻地摩挲,凉凉的,痒痒的。我抬起头,目光沿着蜿蜒的小路向前探去,根本探不到头。我要寻找的人究竟在哪儿?我开始怀疑这次鲁莽的行为是否值得。
歇息了许久,体力得到了一定的恢复,继续起身向前。途中遇到一个全身黝黑的山民,他主动与我攀谈起来:“老哥,这是要去哪里呀?”
“我要去大峡谷顶部的悬崖上找一个受伤的孩子。”
“什么?!”
那人听得一脸蒙圈,没明白我在说什么,摇摇头走远了。
我继续拖着疲惫的双腿前行,小腿里像灌进了千斤水银,沉重极了。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我知道太阳即将下山,到晚上四周黑洞洞的,山中会不会有野兽冲出来袭击我,我不敢往下想。我的脚底板已经磨出了水泡,此时只能忍着疼痛继续向前。这么长的路即使是年轻的小伙子也不一定受得了,何况是我这样一个退休的老教师。平时在家只是晚上出来散散步,运动量其实是很小的。今天遭的罪相当于小时候一年吃的苦。
天渐渐暗了下来,离大峡谷可能还很远,我想用手机上的高德地图软件导航一下,谁知山上手机没有信号,只好作罢。
突然前面出现一片开阔地,山势渐高,我隐隐听到了大峡谷里溪水的流淌声,一口气冲了上去,竟累得气喘吁吁。
这里果然有悬崖,我站在崖顶鸟瞰山谷,空空如也,下面的树木、石头变得非常渺小。我四处张望,寻找梦中的少年,可是身边连个人影都没有,更别说有什么少年受伤后留下的血迹了。
我环顾四周,想找到石壁上的“龍”字,可是石壁上除了一些杂木、灵芝之类的东西,什么人工凿刻的东西都没有。这梦果然不可信,我不禁后悔起来,应该听妻子的话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要出门探寻什么梦境。
我转身想回去,可是夜幕已经降临,光线已经变得微弱。我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只希望尽快找到一户人家暂住一宿。
突然,脚下踩空,右脚直接插进了石头缝里,崴了,擦破了皮,流血不止,感到钻心的疼痛。我坐在崖边痛苦地呻吟。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空的月亮被云层遮挡,若隐若现,恐惧笼罩着整个夜空,今晚会不会有吃人的野兽冲出来袭击我?我陷入了绝望,脑海中浮现了各种可怕的画面,我不是非常怕死,只是最令我遗憾的是这一辈子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我那可怜的儿子了。
“您没事吧?”突然我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我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向来人照了一下,啊!这不就是我要找的男孩吗?我记得他那双眼睛,一双充满期待与乞求的眼睛!对,就是他。
我那唯一的孩子要是还在,孙子可能也有这么大了。三十多年前,我的孩子志阳两岁时也是在这样的夜晚丢失的。我记得那天的月亮也很圆。那时我和妻是一所中学的老师,晚上加班,不得不将志阳一个人留在家里,本来他在床上熟睡……没想到回到家,房门大开,孩子不见了。我们四处打听,找了一夜,可是没有任何消息;几天之后我的头发全白了,整个人崩溃了。我们报了警,登了报纸,换来的只是石沉大海,每天回到家面对冷冰冰的墙,心如死灰。从此妻子身体每况日下,再也没有怀上孩子。我们夫妻俩便将多余的爱转移到那些贫困的山区孩子身上,每个月只留下一小部分工资用于日常开销,其余都用来做公益活动了。
面对眼前这个孩子,我如实地回答:“唉,我的脚崴了,走不了路。这可怎么办?”
“来,我背您去我家吧。”
“嗯。”
男孩柔弱的肩膀背起我,艰难地前进。还好我长得清瘦,不到100斤,这孩子看样子在家也是经常干重体力活的人。
我担心他会摔倒,连声说:“你放我下来,我能走,只要你扶着就行。”
没想到,他根本不听,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前面一户人家,屋里的油灯已经点亮。
三
进了屋,透过房门,我发现床上躺着一位大约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她不停地咳嗽着,咳嗽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一声连着一声,似乎要将整个心脏都给咳出来。
“是东子回来啦?”女人问。
“妈,这个爷爷脚受伤了。咱们家跌伤药还有吗?”
“有,在你爹的房间里。”母亲正要起身,被东子劝住了。
“我去拿,您的病还没好,歇着吧。”
“不行,你爹在临死时特别交代你没有成年之前不准进他的屋子,更不可以打开那个箱子。还是我去拿吧。”
“他都死了两年了,还守这个规矩干嘛?”
东子要闯爹的房间被我拦住了。
她的母亲艰难地拿来了药,双手颤抖,不停地咳嗽,将药递给我,我将她扶上了床,然后把药涂在了自己右脚的肿胀处,感觉一下子舒服多了。
“山上昨天砍的柴背回来了吗?”母亲问。
“没有,刚才救人呢……”
“孩子,你做得对,快去给爷爷盛饭吧。”
我跛着一只腿想自己去盛饭,被东子拉住了。很快,东子就端来一碗稀饭,里面漂着几片咸菜。这是我小时候的生活水平,不过对于吃惯了大鱼大肉的我来说,偶尔换换口味也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我端碗就喝,因为这稀饭早就煮好了,已经不烫,上面结了一层米皮。我几口就喝个精光,东子又为我盛了一碗,当我想要第三碗的时候,锅里已经没有了。我略显尴尬地看着他们母子俩发呆。
“孩子,你再去做一点粥。”母亲说。
我连忙摆摆手,表示已经饱了,还故意打着饱嗝。
吃完饭,母亲睡了,咳嗽声像在放鞭炮,接连不断。东子则进入了紧张的学习之中。
“孩子,你多大了,读高几?”我忍不住问道。
东子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会儿才说:“17,高三,马上要参加高考了。”
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观察着东子及这屋里的一切。这是一个只有四间的茅草屋,一间堂屋,一个厨房,两个卧室。
家里破败不堪,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山里人除了农具还是农具。桌子是旧的,椅子是破的,连床上的草垫也是旧的。东子在昏暗的油灯下做着数学题,神情非常专注,母亲的咳嗽声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本来山上是通电的,可是上个月刮大风将电线压断了,至今没有修好。
我忍不住问道:“你的学习怎么样?”
“还行,在县里排前三十,可是我的数学有点拖后腿。”东子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做题。
“我是一个退休的高中数学老师,正好可以给你辅导。你看怎么样?”
“那太好了。”东子眼睛突然一亮,站了起来,仔细地打量着我。他的母亲激动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咳得更猛了。想要表达谢意,可是那两个字总是被咳嗽声顶了回去。
我坐在东子旁边,辅导他数学,到了午夜我实在太困了。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东子安排我去他爹的房间睡觉,并一再强调不能翻动他爹的东西。
“好的。你等会儿睡哪里?”我好奇地问。
“我睡堂屋的地铺上。”说完,他又埋头做数学题。我太累了,倒床便睡。手机只剩下一格电了,虽然随身带着一个小包,里面带着一些必须品,如充电器等,可是没电,信号不好,手机无用武之地。电话打不出去,信息发不出去,娟在家肯定急得团团转。
第二天早晨,天已经大亮,我被鸟叫声吵醒,伸伸懒腰,坐了起来,借着日光,终于看清东子爹房间里的一切。房间里陈设非常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再找不出像样的东西。柜子上一个小箱子最引人注目,主人用锁锁着,上面了浮了一层灰,似乎好久没打开过。这一定是东子爹留下的什么重要的东西。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呢?我一个外人出于好奇,只能想想,不能去触碰。
“您醒啦?这是刷牙用的,这是洗脸用的。”东子一脸疲倦地站在我面前,好像一夜没睡。他犹豫了,似乎想进来,又不敢进来。
“进来吧,没什么?”
他进来了。看了看我,没有说什么便走了出去。
这哪是什么牙膏啊,分明是一种白色盐状物质,抹在嘴里咸咸的,有粘性。洗脸用的是一块比较长的旧布,这还不如我几十年前用过的毛巾。
东子做好稀饭后,又端来一碗递到我的手上,滚烫滚烫的,我先放置一会儿。东子似乎不怕烫,喝了两碗后上床睡了。母亲的咳嗽声仍旧不绝于耳,我真担心会把肺给咳出来。她挣扎着爬起来,身体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
我好奇地问:“东子不用上学吗?”
“他为了照顾我,请假在家复习。”他的母亲告诉我。县高中离家比较远,平时不是每天都回家,这次是实在没有办法。
据我了解,高考还剩下一周的时间,这是最关键的阶段,考生应该集中精力复习,可是他还要分出相当一部分精力用来照顾母亲和分担家务活。
就这样,我一直在东子家养伤,本想离开,可是脚上淤肿还没消退,走路不灵便。
一周之后,东子去县一中参加高考,照顾他母亲的重任就落到我的身上。其实,这段时间我的脚伤恢复得很好,可以走路了,只是还不那么灵活而已。在这里,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学会了劈柴,学会了喂猪、喂鸡,学会了上山割草……
“真的谢谢你。”东子的母亲虽然只有四十来岁,但身体却虚弱得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她得了慢性肺炎,一遇到天气突变或病毒感染就会发作,有时一连咳上十几天。半个月前,她下地干活淋了雨,受了凉,肺病又发作了。
四
两天考试终于结束了,东子笑容满面地回来了,看样子考得还不错。东子学的是理科,三天后,老师公布了答案,他估算了一下,能上六百分,考个一本没什么问题。可是他的母亲愁容满面,耷拉着脑袋,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怎么,没学费吗?我有。”我已经做好了盘算,哪怕勒紧裤腰带也要帮助东子完成学业。
“唉,不是学费的事,我活不过两年。”东子叹了口气。
这句话令我非常吃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怎么会这样说呢?
原来,他免疫力低下,经常感冒,去县医院检查,发现得了白血病,需要做骨髓移植手术,否则活不过两年。东子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并没有心灰意冷,他要实现自己的大学梦,哪怕死在大学的教室里也是幸福的。所以,他不顾亲戚朋友的劝告,执意参加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