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晨雾(散文)
一
早晨的雾缠绕着城市,那些挤进窗扇的雾气,也缠绕了我的思想。
我烦躁地关严窗扇,躺在沙发里,躺在雾里。
我困惑,我们困惑,而且我们始终困惑。直到我写下这篇文章题目的时候,我还在困惑。
如其他人一样,从出生开始我就开始困惑。我的困惑应该滥觞于第一根脑神经的成熟,尽管它纤细得肉眼根本看不见,但却让我陡然一惊,产生一丝意识的惊悸。思想便诞生了,而思想的本质,就是困惑。它表现为一个胎儿身体的恐惧,所以常常蜷缩着。像一尾刚被甩出母腹的孔雀鱼鱼仔,匆遽躲匿在水草的纹路里,惊恐地感知一个庞大的液体世界。
第一声啼叫是第一个困惑,我用这个啼叫询问,我来到这里做什么。
之后,我在童年的幼稚中困惑,在青春的迷惘中困惑,在中年坚固的理性中困惑,现在,在老年夕照的皱褶中困惑……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与我一样也每每困惑,譬如刚从树上跳下来直立行走的猿人,譬如马赛马拉大草原面包树下健壮的非洲黑人,譬如在公共浴池里悠闲泡澡的罗马人,譬如在大城市街道人流中行色匆匆的打工者,譬如躺在美容院的舒适床上敷着面膜的贵妇们,他们也会面对人生眨着困惑的眼睛吗?倘若也是如此,那么这困惑便是人类的共同属性。
窗外的雾,正笼罩城市,它把城市整个吞没。
二
人类思想史上,始终飘浮一层困惑的迷雾。
孔子困惑过,不然他不会一生忙碌,然后面对两千多年前的滚滚黄河,发出“逝者如是夫”的喟叹;苏格拉底困惑过,不然不会那么无奈地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莎士比亚困惑过,不然他怎么会让汉姆雷特无助地道出,“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三毛困惑过,不然她怎么会渴望自己“有双睿智的眼睛能够看穿我”,“看穿我最为本质的灵魂”。
一个叫做罗丹的法国雕塑家,一八八一年为意大利诗人但丁雕了一个像,那是一尊裸体雕塑。但丁目光深邃注视着地狱里挣扎的人类,一副凝神沉思的样子。雕像的名字是《思想者》。那是一种困惑,一种人类的困惑,一种人类思想的困惑,一种关于人类思想困惑的困惑。
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根据希腊神话传说中关于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创作了一部著名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于公元前约四三一年演出。该剧展示了富有典型意义的希腊悲剧冲突——人跟命运的冲突。向神的公正性提出质疑。那是一种困惑,一种人类自身的困惑,一种关于人类身体多重性的困惑。
爱因斯坦、霍金困惑于宇宙初始和未来;达尔文困惑于生命的演绎和进化;卢梭困惑于人类的民主与自由;鲁迅困惑于民族的屈辱和尊严。
这也是哲学的困惑,科学的困惑,人文的困惑,思想的困惑。
由此可见,困惑是整个人类的一种精神属性,既是这个好奇的高级动物群体的焦虑,也是它的一种激情。正因为困惑的存在,催生了思想,催生了人性,催生了文明。由是观之,困惑无疑是知识的动力,也是理性的动力。
回归到初始的话题。既然人类具有困惑的属性,那么,每个个体的困惑便理所当然。我们有理由困惑,也有资格困惑。倘若一个人从不困惑,抑或从不想困惑,那么他注定不属于这个人类。所以,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困惑,矢志不渝地困惑。为困惑鞠躬尽瘁,为困惑死而后已。
我之所以把困惑描述得如此恢弘,就在于为自己的困惑找到一个颇为正义的理由。一个对着小小球门踢球的男孩,把球踢歪了,足球狡黠地滚到我的脚下,我弯腰拾了起来,走过去很恭敬地递给他,他狐疑地摇摇头,对我的举动表示困惑。他在想,我为什么没有踢给他呢?是的,我也奇怪,我完全可以踢过去,我还有踢球的能力。可我没有,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常常困惑,我困惑于生命的乖蹇,困惑于命运的诡谲,困惑于灵魂的孤独。
比如,我时常会被人误解,被社会误解,被城市误解,被小孩子误解,甚至被宠物误解。我因此沮丧,不时还会萌生一种哭的欲望。但我又是个坚韧的男人,我隐忍的性格决定我只是想哭而不会哭。所以,那种哭的欲望便转化为心灵的绞痛,思想的痉挛,意识的抽搐。
三
我有一颗冰冷的灵魂,时不时渴望一种温暖,最好是那种如女人纤细手指抚摩时触感带来的柔细温暖。
我被祖母抚摩过,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像一棵苍老的树的枝条,拂过我童年的脸颊,带着几许岁月的风,我每每感受到一种慈爱,亲切而粗糙的慈爱;我的母亲抚摩过我,当我受委屈的时候,那只手就落在我的额头,像一种隆重的爱降临,播散出神的辉光;我的女人抚摩过我,从在街上不经意间的牵手,到相吻时紧紧勾住我的脖颈,让爱神秘得像一团雾,飘浮在我理性的领空。
好长一段时间里,女人集体离我而去。像秋末的蜻蜓,忽然就从我的天空消逝,连一只翅膀的影子都没有留下。把我孤零零地丢在荒漠里,像一棵兀立的树。
他们去了哪里?这里又是哪里?我困惑着,叩问自己。
我总是孤独地望着空廓的天空,用疲惫不堪的视线逡巡,寻觅那些温煦的脸庞和柔和的身影,期冀一片片的白色浮云幻变成曼妙的身形降落在我的眼眸。但这似乎是一种奢望,事实上,确实是奢侈的祈盼。于是,我曾向我的两只唇吻黢黑的巴哥狗狗倾诉这种渴望,我与它们说话,甚至是酒后的醉话。我不厌其烦地动情地讲述,仿佛在朗诵《汉姆雷特》中碎心的台词抑或普希金的诗句,有时甚至会被自己一番声情并茂感动得哽咽。
其实,这似乎仅仅是我的一种愚蠢的表演,一种人类自我虚饰的矫情。因为,它们尽管以十分虔诚的目光注视着我,甚至目不转睛,却没有丝毫感动的迹象,它们不理解我的故事,不理解怪异的人类,它们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困惑,对我的困惑,偶尔还会闪出一丝恐惧,因为我亢奋的表情有些扭曲。
我的困惑居然成为了它们困惑的困惑,这种交流的悖论怎么能不让我伤心呢?
我居然忘记了它们也是会困惑的动物,我把如此沉重的困惑推给了它们,它们那孱弱的思想如何承受。而且,我还忽略了一个事实,据说巴哥犬的智商排在犬类的第四十几位。虽然这种统计未必可科学可信,但还是足以提醒人们对它们的智慧不可高估。于是,我又为它们的弱智感到某种尴尬和愠怒,为自己那番悲剧性的台词无人能懂而倍感屈辱。
不过,它们并非对于我的倾诉无动于衷,尽管不理解我的困惑,但他们肯定理解我因困惑而生成的痛苦。它们那种一动不动的姿态,那种凝神注视我的眼神,不时流露出一种同情与怜悯,这多少让我感到一丝安慰。毕竟,那黑黑的眸子充满善良。
我只能继续困惑,只能自己困惑。实际上我已然适应了孤独困惑。偶然也会因解开了某个困惑而欣然,露出一种略带得意的笑容。此时,狗们便也轻松起来,表情不再那么严肃。有时也会兴奋得得意忘形,撒欢地奔来跑去,仿佛应该狂欢一番。
事实上,我完全没有理由将人类思想的痛苦转嫁给它们,这对它们而言,是一种更为痛苦的痛苦。
四
形而上就是一团困惑,像窗外的云雾盘旋在哲学的额头。它也是一种痛苦,深邃的痛苦。
如果你想知道人类的痛苦该有多么深沉,那就去看看那尊雕塑吧。倘若我们靠近《思想者》的雕像仔细端详,就会发现那个严肃的男人头颅沉重下垂,眉头紧锁,目光深沉,额头拧成一个巨大的问号,他身体那种弓形的姿势,也不啻一个形象的问号。他始终那么思考着,而且还会继续思考下去,怎么会不痛苦呢?
形而下的痛苦,则仅仅是一种烦恼。譬如,我对电脑速度曾经过于缓慢感到困惑,对网上某些骇人听闻的信息感到困惑,对周而复始上下十七楼感到困惑,对一群楼角处玩耍的儿童称我为爷爷感到困惑,甚至,对把一条肥厚鲜美的海刀鱼炖得黢黑焦糊感到困惑……这些都给我的生活带来些许麻烦,让我觉得人生总是那么不尽人意。这些实实在在的麻烦,进入我的意识后,就转换成烦恼。
可这又有什么呢?思想上那么巨大的困惑所带来的痛苦都能泰然承受,又怎么可能被几缕烟雾般的生活烦恼所困扰呢?只要轻轻摆摆手,就烟消云散,了无踪迹。譬如那条烧焦了的刀鱼,依然就着几碗白米饭,被我饕餮般地吞食,咀嚼表皮焦黑的鱼段,苦涩下面藏着一番鲜美,反而让这一餐更有情趣,至今我还很怀恋。
理性,从来都是从蒙昧的黑暗中走出的,如蛹破茧而出,化蛹成蝶。其实,困惑不外乎一层迷雾,一片幽水,一道山冈,当理性的阳光照亮人类意识的时候,你会看到迷雾散尽,幽水清澈,山冈逶迤。所以,困惑之后,将是理性的春天,草长莺飞,花开无数。时不时的困惑,不管形而上抑或形而下,都是生命的必然际遇,都会让人更加睿智,更加成熟,更加坚韧,也更像一个人。
与困惑同行有时不乏快乐,能在困惑中快乐更是一种高端的精神享受。没必要在困惑中愁眉不展,倒应该泰然自若,像风,在雾中自由穿行。
雾正在慢慢消散,我已经发现城市绰约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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