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耕耘】【宁静】常森林轶事(小说)
一
老榆树村周边十里八乡的人们都知道常森林的梦想是娶个作家媳妇。
论说起来大概在常森林情窦初开的时候,他便惦记着娶一个作家媳妇回家。村里人讥笑他,说他是痴人做痴梦,他偏痴心不改。
时间像一匹野马,翻蹄亮掌,不容常森林多想一会儿,转眼他就年逾花甲。至于那个梦想,早被这匹野马远远地甩在身后。常森林抚今追昔,吟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然后,关闭心门,清心寡欲过寻常日子。
偏在此时,机缘巧合,娶个作家媳妇的梦竟然死灰复燃,这让常森林既兴奋又忐忑,梦想就要照进现实。每天早晨,他把小孙女送到幼儿园,回到家里,一头扎在电脑前,登录“江山文学网”,到淡泊宁静社团后台选择篇散文或者小说开始编按。然后,打开“小猪妈妈”的文集,浮想联翩……
在常森林浮想联翩的时候,新新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发呆,他是常森林的儿子。
阳光透过落地窗,把春天的和煦洒在新新脸上,像妈妈的手一样轻柔而温暖。桌子上的电脑,打开的是一篇“江山文学网”的散文。新新滑动鼠标,将光标拖到“大家来说说”的黑框里。给作者新发表的文章留言,这是“江山文学网”的习惯。这种留言不需要长篇大论,肯定赞誉,点评几句,通常几分钟就能搞定。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新新坐在电脑前,双手放在键盘上,一个字也没敲入。闪烁的光标,像人行步道上的绿灯,催促着新新“快留言、快留言”。新新起身来到窗前,“父亲”“妈妈”“作家”“自己”,一个个地蹦现脑海,像楼下路上川流不息的车,一辆跟着一辆从眼前驶过,心头泛起五味杂陈的感觉。
几年前,新新在“江山文学网”上注册成一名会员。严格说,他算不上“江山”的作者。他注册“江山”,纯粹是为了让常森林高兴高兴,哄老人家开心而已。倒是常森林是老资历的“江山”作者,十年前注册成为会员,如今文集里汇集了二百多篇散文小说,其中有一百多篇精品,在“江山”圈子里小有名气,小有作为。
常森林每次在“江山”上发文,新新就以“一截木头”的网名跟帖留言。“噼里啪啦”地敲上拜读大作、构思精巧、文笔流畅、情感真挚,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词,赞赏有加。好言一句三冬暖,常森林被夸赞得美滋滋的,赶紧回复帖子,谢谢一截木头老师到访,留墨点评。这时,新新就嘿嘿地笑,老爸管儿子叫老师,真受用。
出于礼貌,常森林也想给“一截木头”老师的作品美言几句,却发现他的文集里一篇文章都没有。常森林挺纳闷,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江山”大了什么人都有,只发帖子留言,却不写文章,一文不文,真是一截木头。
二
常森林从小就喜欢读书,尤其对散文小说特别感兴趣。老村长赵大爷每次看见他,便念叨个不停,森林这孩子,若不是因家境贫寒,半道辍学,没准真能在文学这方面闯出一片天地来。
读书使人进步,也使得常森林的视野,不同于村里的同龄人,心气较之他们要高出一截。娶个作家媳妇的想法,就是在这种心气孕育下,慢慢滋生,最后长成一根藤,缠绕心间。常森林怀揣梦想长大后,始终没能寻到一位作家姑娘为妻。不是这些女作家们有眼不识泰山,只怨常森林自己不是泰山。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农民,长相一般,亦无过人之处,凭啥能娶到女作家?
常森林是地道的山里人,种田种地是把好手,管理经营自家的樱桃园,也是井然有序,收入颇丰。常森林相信勤能补拙,劳作之余,不是读书就是写作,散文、诗歌、小说想起啥就写啥。然后,把自己的作品海投各大报刊杂志。付出总有回报,慢慢地一些散文或者时评开始见诸报端,偶尔也有微小说得以发表,像早春时节院子里的老杏树,总要花开几枝,绽放枝头。
一张张汇款单寄到家里,乡里乡亲都夸常森林有出息。他去镇上的邮局取出稿费,转身到商店里买些瓜子糖果,村里开会时,往桌上一散。常森林心里盘算,多写文章多发表,一步一步实现作家梦,到时候不就拉进了与女作家的距离了吗?其实,常森林不是要找个著作等身的作家,对文学感兴趣,能写点散文小说的女人即可。他幻想的画面不是男耕女织,你挑水来我浇园,而是秉烛夜读,伏案疾书,夫妻双双写出有意思的故事来。这个要求高吗?他常常自问,始终也没个答案,像他上学时不会解的数学题一样。
转眼常森林就过了三十岁,眼瞅着娶个作家当媳妇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寻思着要不要调整一下梦想与现实的关系时,一件突发事件改变了他和他的梦。
那天一大早,常森林走出院门,准备去果园转转。忽然看见院门旁有个包裹,仔细一瞧,原来包裹里是一个三个月左右的男孩。常森林赶紧抱起孩子,孩子不哭不闹,他却不知所措。
左邻王叔凑了过来,嚷嚷道:“谁他妈的这么缺德,好好的孩子就这么遗弃了?”
右舍李嫂子到底是年轻,分析道:“怕是孩子妈妈有什么难处,遗弃在常家门口,看来也是做足了功课。”
王叔一脸不屑,“丢弃个孩子,做啥功课?”
“你想呀,常家大门大户亏不了孩子,而且森林老弟还是个文化人,在孩子教育方面也不会含糊的。”李嫂子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说得头头是道,逻辑清晰。
恰在此时,常森林怀里的孩子冲他一笑。短暂的一瞬间,那甜甜的笑,极具穿透力,直击常森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的心一下子就被融化了。
常森林决定收养这个男孩,取名新新。
三
有了新新以后,常森林既当爹又当妈,一门心思地呵护着新新慢慢长大。村里二歪子看到常森林时,嬉皮笑脸地调侃他,还娶不娶作家当媳妇了?常森林振振有词:“俺都是孩子他爹了,要个媳妇干嘛?”
新新在常森林的呵护和期待中,念小学,读中学,直至大学,一路成长起来。这期间,有不少好心人给常森林说媒,一想起村里妇女闲唠嗑时,说的各种关于后妈的不是,心里不安起来,他可不想让新新受丁点委屈。他脸上带着笑,谢过好心人,然后一一回绝了,当然这些相亲对象中没有女作家。新新也问过常森林,妈妈去哪儿了?他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了。这种千篇一律、老生常谈的回答,对付小孩子有时候还真管用。
常森林娶个作家媳妇的梦,到这会儿基本破灭。好在他还有个文学梦,照旧是笔耕不辍。这个时候的常森林,已经是“江山”签约作者了,还担任淡泊宁静社团的编辑。每日里,写稿、改稿、编按,忙得不亦乐乎。
正在读大学的新新怕老爸一个人寂寞,隔三差五打电话嘘寒问暖。常森林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你小子,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把自己的学业搞好就成,我充实得很。常森林没说假话,他在“江山”很快乐、很充实,有些人和事还很有意思。
这不,社团新来了一位笔名“小猪妈妈”的女作者,一顶一的高手,小半年的时间里摘取二十个散文精品。常森林忙不迭地张罗着给小猪妈妈呈报“江山之星”,加了小猪妈妈的QQ,要来照片和个人简介。常森林端详着照片,暗自思忖,小猪妈妈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又打开个人简介一看,原来和自己都是瓦店县老乡。接下来的信息,几乎亮瞎常森林的双眼:邹盈欣,瓦店县作家协会会员,滨城市散文协会会员。女作家!常森林惊叹一声。
打这以后,两人Q来Q往,后来又加了微信,成了好友。常森林写完小说,先发给邹盈欣征求意见。邹盈欣写出的散文,也是第一时间听听常森林的建议。两个人就像结伴出游的好朋友,一起攀登“江山”,荷锄耕耘文字间。除了聊文学,俩人也会聊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慢慢地,常森林了解到邹盈欣比自己小两岁,丈夫前两年因病去世,女儿在省城工作,邹盈欣自己一个人生活在一百公里外的县城里。
有天夜晚,常森林被正在写的小说情节卡住了,怎么也不得要领,干脆倒头睡觉,又睡不着,便胡思乱想起来。他想起邹盈欣,两人年龄相近,爱好相同,说话又合得来,他半生未娶,她早年丧夫……
想到这里,常森林忽然有些尴尬,这算啥?黄昏恋+网恋?这么多年了,他那个娶个作家媳妇的情结,竟然还没消散。黑暗中,常森林咧着嘴笑了,笑自己冥顽不化。
四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新新娶妻生子,在瓦店县城买了一套新房。生拉硬拽把老爸常森林从村里拖到城里来,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新房子宽敞舒适,比起农村生活条件要好许多。常森林除了每天接送小孙女外,主要精力都是放在“江山”上,写文、改稿、编按忙个不停。新新心疼老爸,这白天写写也就算了,晚上扔下饭碗,又坐在电脑前写起来没完。新新劝老爸,您这把年龄了,不能老是坐着,得迈开腿,管住嘴。成天逼着老爸,晚饭后去家附近的小广场遛弯,活动活动身子骨。
常森林不情愿地走出家门,随便围着广场走几圈,就到一棵大槐树下。那里有把长条座椅,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人们舞来舞去,也可以旁若无人地构想小说情节、人物关系。挨到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溜达回家。
有一天晚饭后,常森林很想上网看看社团后台有没有要编辑的文,又惦记今天绝品文评定结果,结果硬生生被新新“赶”出家门。初秋的夜晚,月朗星稀,不冷不热的秋风,像施了魔法似的,牵着常森林坐到老槐树下的椅子上。这时,来了一位牵条小狗的女人,也坐在椅子上。常森林欠了欠身子,算是跟女人打个招呼。瞥一眼女人,觉得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常森林掏出手机,登录“江山”首页。手指快速地滑动到“江山绝品”栏目,他惊喜地看到“小猪妈妈”的散文《海之南是故乡》,赫然在目,这是绝品了。常森林激动的手都有点抖,他要发个信息给邹盈欣。夜色中,看不清楚键盘,常森林干脆按下语音键:“邹老师,您的散文绝品了!”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椅子那端的女人,按下语音键:“邹老师,您的散文绝品了!”常森林带着口音的声音,像幽谷里的回声,竟然在老槐树下座椅的两端回荡起来,清脆,悦耳。
您是邹老师?!
您是常老师?!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邹盈欣笑着说,这种巧合可以作为小说的情节了。常森林回应道,以此为蓝本,写篇散文也不赖。
五
“新新,我去散步了。”话还没落地,常森林已经出了家门,脚步轻快,直奔老槐树而去。
儿媳妇丽丽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冲着新新坏坏地笑,笑得新新摸不着头脑。丽丽对新新说:“咱爸去散步,哪一回不是你催促着才去,这俩月来,撂下饭碗就去散步,你不觉得蹊跷?”新新眨了眨眼,回应道:“是呀,老骥伏枥,不用扬鞭自奋蹄了。”
丽丽端着碗筷往厨房走,回头说道:“你真是一截木头,什么奋蹄不奋蹄的,你要有新妈了。”
果然,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常森林散步回来,招呼新新和丽丽商议件事。简单说,就是要与女作家小猪妈妈,也就是邹盈欣,结为夫妻,共度余生。丽丽刚要拍手称赞,新新发话了,他不同意老爸的婚事。常森林追着问原因,新新憋了半天才说,您不是说我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了吗?那,万一我妈回来了,咋办?常森林涨红了脸,一时无语,接不上话茬。
常森林不死心,隔三差五跟新新念叨一番。新新,你们上班走了,家里就我一人,眼前连个说话唠嗑的人都没有,我孤单寂寞。两天后,新新拿着新买的智能音箱演示给常森林看,喊一声“天猫精灵”,“哎,我在!”音箱响起一个甜美的声音。
“我要听歌曲《游牧时光》。”
“好的,这就给您播放歌曲《游牧时光》。”
“我用我自己的流浪,换一个在你心里放马的地方……”齐旦布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常森林蛮喜欢这个智能音箱,却故意说,我不喜欢这些流行歌曲。新新说,忘了老爸是作家了。赶紧对着智能音箱说,朗读赵兴华的小说《花自飘零》。一个浑厚的男声传了出来:1993年秋的一个傍晚,残缺不全的月光被参差不齐的豪华宾馆和鳞次栉比的现代公寓切割得支离破碎……
都到这个份上,常森林还能说什么?自打抱养新新那天起,他就立下心愿,绝不能让这个没妈的孩子受一点委屈。现在也不能为自己的事情,惹新新不高兴,自己大半生没娶,不如就这样吧,只可惜自己娶个作家媳妇的梦,在触手可及的时候,却遥不可及了。从这以后,常森林不再提与邹盈欣的事,也不再去老槐树下了,每天坐在电脑前写稿,耕耘“江山”。
按倒葫芦瓢起来,丽丽看不过去了。晚上睡觉前,她问新新,我说木头,咱爸找个老伴这是好事,你干嘛横生枝节的?新新解释着,我不是反对老爸找老伴,而是不希望他老人家找个作家老伴。这话说的丽丽一脸蒙圈,云里雾里的。新新解释道,自己注册“江山”这些年,虽然一字没写,但深知“江山人”的激情与情怀。来自大江南北、各行各业的“江山人”,视文学如生命,把“江山”当成精神家园,每天里“爬山”不息,“耕耘”不止。你也瞧见了我爸已经这样“玩命”了,若是再娶个“江山”作家,俩人不得忙死?最后,新新说,我想给老爸找个能做饭、会收拾家的老伴,照顾好爸爸。
丽丽听新新这么说,想想也不无道理,便一声不吭,心里却惦记起“江山文学网”了。丽丽是一家公司办公室文员,平时也乐意写点短文,发在自己的微博里,文笔还不错。新新见丽丽不说话,问道:“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丽丽答非所问:“我明天去‘江山’上注个册,写点散文试试,笔名就叫‘爱上一截木头’。”这下子,轮到新新无语了。
春节刚过,还没出正月,常森林突患重感冒,住进了医院。人老了,心事重,常森林担心自己的身体,说不定哪天就“过”去。出院后,召集新新和丽丽开个“家庭会”,他把新新的身世一股脑地说出来。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啊,别怨恨你亲妈,那时她一定有过不去的坎。你也不小了,该是去找找你亲妈了。”
新新已经哭得稀里哗啦,泪人似的。在此之前他知道生活很光鲜,却不晓得光鲜之下生活又很繁杂。
翌日,天阴沉沉的,街道上一丝风也没有,吹不散的乌云,像一个秤砣压在新新乱糟糟的心头。“这不是新新大侄子吗?你爹可好?”新新循声看去,连忙点了几下头,挤出一丝笑容回道:“二歪叔叔好,我爹挺好的。”二歪子的心思与别人不一样,总是往旁边歪一点,专业从事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行当,“你爹还单着吗?咳,你爹这辈子一根筋地要娶个作家媳妇,上哪儿找去?”
娶个作家媳妇?!好像有人抡起大锤重重击在那个压在心口的秤砣上,新新心头猛得一震,似乎能听到“咔嚓”的碎裂声。
没几日,新新走出了阴影,如同乌云散尽的朗空。透过落地窗的阳光,像妈妈的手轻抚新新的脸庞。“大家来说说”的黑框里,光标闪烁着,轻快而舒畅。新新敲打键盘:爸爸,我是您的儿子新新。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我以为让您吃好喝好保重好就是孝敬,忽略了你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感受。爸爸,只要您愿意,小猪妈妈就是我的亲妈妈。
新新想了想,又在后边追加一句:到时候,咱家就是“江山”之家了。写完,新新用力点击鼠标左键,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