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韵】爱的呼唤(散文)
一
今天是十月一日,这是曹国栋参军入伍的日子。每年这一天,曹大娘都会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着神台上儿子年轻时的照片发呆。这张照片是曹国栋生前唯一的照片,那年他才19岁,端着枪,穿着深绿色的军装站岗放哨,身姿挺拔,威武有力,嘴角泛着一丝微笑。老人不禁想起悲伤的往事来,一行热泪浸润眼眶。她颤颤巍巍地走向神台,踮起脚,努力地将身子往前倾,小心翼翼地取下儿子的照片,抱在怀里,闭上那双已经浑浊的眼睛,泪水从眼角溢出,顺着苍白皱褶的脸颊流下。
这张照片镶嵌在一个黑色的木盒子里,上面积满了灰尘。过了良久,老人微微睁开双眼,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儿子的音容笑貌早已刻入了她那苦涩的内心深处。她用衣角轻轻地拂去照片上的灰尘,每擦一下,就呼喊一声:“国栋,诶——我儿,你快回家吧!”这样的呼唤,这样的擦拭,老人已经坚持了四十多年。
可是每次呼唤并没有唤回儿子,带来的却是无尽的思念与痛苦。如今,大娘已进入耄耋之年,满头银发,走路晃晃悠悠,凭借拐棍才能勉强出门。她来到屋前的晒谷场上,面朝西南方向,深情凝望,那是儿子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云南省中越边境地区。儿子牺牲后就埋在当地的烈士陵园之中。路太远,早年她在老伴的陪伴下去过几次,如今老伴也去了,自己的身体非常糟糕,一日不如日,恐怕留在这个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再去看看国栋的墓碑已是一种奢望。
“儿啊,娘好想你,你能回娘一声吗?”老人凄厉的喊声没有唤回一丝回应。瑟瑟秋风,吹乱了老人的银发,一丝凉意嗖的一下钻入老人怀里,她全身颤抖,眼前浮现了儿子小时候的情景。
二
国栋在家是老大,家里还有一个小儿子,叫国喜,两个儿子相差十岁。中间有个女儿夭折了,国喜是我小学同学,从小我就羡慕他有个当兵的哥哥。
小时候的国栋比较调皮,不爱学习,爱捉弄同学,经常被老师批评,被父亲责罚。
有一年暑假,国栋带着几个小伙伴出去游泳,在河里摸鱼,摘莲蓬,上树掏鸟窝,捣鼓生产队的农具等,反正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那天,小伙伴们都早已回家,只有他很晚还没有回来。看着黑黢黢的夜空,母亲内心惶恐不安,急得直转圈:“他爸,国栋还没有回家,你说他会不会出事啊?”
父亲显得非常平静,劳动了一天,也累了。他深吸一口旱烟,在黑暗中冒着嗞嗞的火光,然后慢慢地吐出,将烟斗在凳子上轻轻地敲了敲:“他是死是活,我不想管,要找你去找。”父亲对国栋已经失望透顶,十三四岁的孩子居然还不懂事,不为家里挣工分也就算了,还天天惹祸。
晚上,母亲借着淡淡的月光一路摸索前行,来到儿子常去的湖边,站在岸上大声呼喊:“国栋诶,国栋,你在哪里啊,快回家吃饭啰!”
母亲的呼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湖面在夏夜月光的映照下,在微风的催动下,闪着道道银鳞,偶尔一只青蛙跳上荷叶,发出呱呱的叫声。湖边的柳树上乌鸦已经入巢,偶尔发出“哑哑”的凄厉叫声。母亲声音嘶哑,她边哭边喊,陷入了绝望之中,儿子会不会沉入了水底?虽然她知道儿子的水性很好,可是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万一被水底的水草缠住了脚呢?母亲一声声绝望的呼喊没有任何回应,她哭得更厉害了。面对黑漆漆的湖面,她也害怕而且不会游泳,大脑顿时一片混乱,她拼命地往回赶,精神恍惚,仿佛丢了魂魄,脚下磕磕绊绊,她要回家告诉孩子他爸,国栋还没有找到。
她沿途询问大侄子国安,国安说:“二婶,国栋没事的,我看着他回去的。”她的内心稍稍平静了一点,可是国栋到底去了哪里呢?为什么不敢回家?她的心里仍旧七上八下,像在打鼓。
母亲回到家,国栋已经跪在了父亲面前。原来,国栋今天闯了祸,将生产队的扬谷扇给弄折了,生产队保管员威胁他说:“今晚告诉你爸爸去,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调皮!”其实保管员根本没来曹家告状,国栋被吓得不敢回家,一直躲在家门外的稻草垛后面,被出门上厕所的父亲发现,揪回了家,国栋如实交代了今天所犯的错误。他今天的认错态度较好,父亲没有拿麻绳抽打他,要是在以前,肯定会被打得皮开肉绽,每当此时,母亲总会替儿子挡上一两鞭。父亲气也消了,丢下绳子,气呼呼地说:“儿子都是你惯的,小来不管,大来要出大事。”
母亲知道国栋虽然调皮贪玩,但他生性善良,且从不说谎话。
有一天,母亲问他长大了想干什么。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当兵,保家卫国。”
“傻孩子,当兵很苦,打战很危险,你不怕吗?”
“我不怕,保家卫国就是牺牲了也是光荣的。”
母亲摸着儿子的头笑了,那一年他才十二岁。
三
一转眼,国栋小学毕业了,那年他才十五岁。初中离家很远,加上他也不爱学习,家里只得安排他回家务农,先在生产队干点妇女做的活,如摘棉花、插秧、割稻等。经过几年的锻炼,他逐渐成长为壮小伙,强壮劳力能干的农活他都能干。
1978年8月,农村的征兵工作开始了,村里的民兵队长来到曹家宣传当兵的好处。父亲不同意,说什么“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要是在古代,国家之间连年争战,当兵的多数会死,此话虽然很难听,但也有一丝道理,但现在是和平年代,打战基本不可能。父亲的思想比较落后,母亲也舍不得儿子去当兵,可是儿子心意已决,母亲转而支持儿子。村长说:“我就是一名老兵,当年还参加过对印作战。保家卫国是一件光荣的事,你不能阻拦儿子的选择。何况你家还有个小儿子,你担心什么呢?”
在村干部的劝说下,父亲终于松了口。
国庆节那天,国栋离开了家乡,登上了开往云南的列车。
母亲望着渐渐远去的列车,发出了最后一次呼唤:“儿啊,什么时候回家?”
国栋向母亲摆摆手,没想到,这一去竟成了永别。
新兵到了部队先进行三个月艰苦的拉练活动,“摸爬滚打”样样都有,这点苦对于国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训练积极,进步神速,很快就被提拔为副班长。在部队训练了几个月之后,有一天指导员开了一次动员大会:“同志们,我们是军人,人民需要我们保家卫国,我们就得不怕牺牲。现在,国际形势复杂多变,我们周边出现了一只白眼狼,不停滋扰我们,我们要好好地教训它一顿,如果让你们冲锋陷阵,流血牺牲,你们怕不怕?”这事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私下里早就传开了,大家知道我们迟早是要上战场的。
“不怕!”全连战士整齐有力地答道。战士们激情被点燃,大家都写了请战书,也都给家人写了遗书。到时候只有光荣了,遗书才会被部队寄回家。那年,部队需要备战,所有的军人不得回家探亲,而且不得与家里联络,主要是防止战士分心和泄密。国栋所在的连跟着大部队悄悄潜伏到中越边境地区,集结待命。
二月中旬,先头部队开始猛攻越军阵地,开始我军伤亡较大。后来,我军利用强大的炮火压制越军,取得了不小的优势。
国栋所在班负责侦察任务,在经过一段丛林时,一个战友被暗处的敌人用机枪扫中腿部,流血不止,为了掩护战友撤退,国栋不幸中弹牺牲,子弹直接打中了他的心脏。他来不及留下遗言就牺牲了。其他几个战友因为他的掩护而脱险。
国栋用他的誓言和生命捍卫了军人的荣誉,他没有给家乡人民丢脸,他的牺牲是光荣的。
当他牺牲的消息传到曹家的时候,母亲当场晕了过去。父亲一个劲地抽着旱烟闷声不语,国喜得知哥哥牺牲的消息,大声地哀嚎。
一个月后,国栋遗物送回家的那天,全村人为他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追悼会。那天,我也在现场,他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不停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村里的女人们纷纷落泪,男人们为国栋祈福,愿他在天堂幸福快乐。那天,花圈摆满了屋子,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儿时小伙伴们都泣不成声。
部队领导亲自来读追悼词,在场没有一个人不感动得流泪。
最后村里将国栋的一些衣物放入空坟冢,立碑纪念。那张照片是部队领导及战友带来的,如今成了曹大娘唯一的念想。
四
时光如箭,已经射出很远,或许人们渐渐淡忘了国栋,但是做母亲的永远不会忘记儿子。
国庆节放假,我驱车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给曹大娘带去一些生活用品。
“大娘,我是您小儿子国喜的同学,今天替您儿子来看看您。”我怕老人听不见,故意提高了音量。
老人的听力不行了,竟然没有听清我的话:“你说什么?”
我再次大声地说了一遍,老人才应了一声:“哦。”然后伸着头,歪着脖子,侧着脸,瞪着大眼睛看着我问:“对不住,孩子你是哪个?我忘了。”
我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小名,老人这才缓过神来。然后竟像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我知道他在想国栋哥,于是我用手机展示国喜几年前拍摄的云南边区烈士陵园的照片,其中就有国栋哥的墓碑。
老人的视力也不好,我拉大了照片让她慢慢地看,她终于看明白了,嘴唇翕动,双手颤抖,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国栋,儿啊,你不要走了,娘找你找得好辛苦。”
我眨巴着眼睛,望着远方的天空,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2021年10月初稿,2022年8月定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