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一弦一柱思华年(三章)(散文)
岁月就像是一支魔笛,将流水的日子吹成一道流韵。那如花的青春仿佛妖娆的少女,步步生莲,唱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却走成了黄脸婆。而魔笛中的音符却永远不老,宛若仲春的桃花雨,今年歇了,明年又来;它仿佛是歌池舞榭中的掌声,今夜落下,明晚又起。
又是一年的“八一”建军节来了。迈向古来稀路上的我,仿佛又听到了岁月中的桃花雨,听到了军中晚会上的阵阵掌声,往事历历在目。“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不由得写下三章文字。
一、嗜睡的小迷糊
昏暗的夜里,我站在一块高耸的山岩上,山岩的四围是一片黝黑的夜幕,岩下的松涛一阵紧似一阵,像是张着血盆大口,将一切声音都吞没了,忽然,一阵狂风,从山岩上吹来,挟着野兽般的凶猛,将我直接从山岩上扑下。我的身体直直地坠向崖底,惊得攥紧的双手尽是冷汗。
在落地的瞬间犹自惊恐,用手一抹却是那样松软,喘息之际,打开床头灯,却发现自己躺在席梦思床上,原来却是南柯一梦。
年轻的时候,我的体质很棒。无论何时何地,躺下就睡,从不做梦。即便是寒冬睡在农家秸秆地铺上,风雪弥漫的猫耳洞里,抑或疲惫的行军途中,我都能睡着,并且有一边走,一边睡的本领。有时一天训练劳累了,开班务会的时候,一边发言,话还没说完,我竟发出了呼噜声,因此,连长老钟给我起了个绰号,小迷糊。
因为睡得快,睡得沉稳。每当夜里执勤,我都格外精神。每次夜训,我的哨位从来没有被摸掉过,静静地,我能听到五十米外连长手表秒针的声音。每次,连长老钟摸哨失败,都一脸的困惑,他可是侦察兵出身。看着他的一脸困惑,我总是笑着对他说:连长,你的老爷表可以换换了,60块钱的便宜货,你那个表针响的像是棒槌敲鼓。这是规定好动作的演习,要是真的打仗,我早打了你的伏击。连长的眼瞪得如铜铃,我却一脸俏皮。
我把嗜睡的坏毛病带到了地方。当我在工厂当维修钳工的时候,我跟了师傅负责抡大锤铺地车轨道,盛夏,抡到汗流浃背。吃过午饭,我顺着脚手架,爬上工地的楼顶想抽根烟、吹吹凉风,可熏风吹得劳人醉,我不晓得怎么就进了黑甜乡。等到被人敲醒,睡眼朦胧中,却看见副厂长老魏的拐棍。他是新四军老战士,讲原则讲到一根筋。因为上班睡觉的罪名,我整个夏天都没得一分钱奖金,却还倒欠他二十五元的罚款。我曾经调皮地问他:我咋睡到哪儿,你都能找到我?有一次,我睡到了废品库的铝箔堆里。老魏说,你的鼾声,比猪的呼噜都响,还要我找吗?
后来年纪渐长,我的嗜睡无医自愈。就像是哲人说的那样,没有经过寂寞长夜的煎熬,一颗灵魂不会成熟。待到好多人,领导、同事、下属,都说我成熟了的时候,我竟常常在万籁俱静的长夜,也迷糊不起来了。有时候,竟夜苦读,整夜书写,思虑职事,坐下来时,还见羲和驱赶日轮徐徐向西,似乎转眼间,织女就拉开了天链,黎明的曙光已经透过窗帘照耀进来。人到中年,我的精力竟如此旺盛。
诡异的是,我做的许多恶梦,都是年轻时的真实存在。有一年在太行山野营夜行军,我真的从山岩上坠入了崖底,坠落的瞬间,我脑子居然还清醒,似乎在心里喊了一声:完了!后来,连长老钟说,你小子命大,幸亏崖下是个斜坡,长了许多两人合抱的大树,地上的落叶差不多有两尺厚。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小子还有气,卡在两棵树中间。是五班长踩着工兵锹,被战友们用背包带放下去,才把你救上来。
如今,年轻时的瞌睡虫,被我用岁月的沸水煮熟,和人生风雨一起封入酒坛,酿成有思想厚度,哲思纯度的老酒。这酒将由后代开启,酒味将告诉他们什么是春光,什么是秋兴。不知他们在酒光里,是否还能找到当年的小迷糊。
二、武夷山品诗
从九曲溪漂流归来,坐在农家的小院里看山。山上暮霭重重,望得见山腰的村子里,已经飘起阵阵炊烟。
柔和而温暖的风微微吹来,带着大山间特有的清新。夕阳的余晖洒下最后的光芒,明暗交替之间,群山就像是一幅泼墨山水画。我和她并肩坐在长凳上,看一层层云雾,带着暮色压下来,而大山却像是一位沉思的哲人,默默地对着我们,似乎在想着什么。尽管风将山林悄悄地摇动,发出阵阵吟唱,小鸟儿吱吱喳喳地在耳边高兴地说话,但大山还是像思想者一样,凝神沉思,不受一丝干扰。
我和妻每年都要在山间或水畔游走,人生如梦,岁月只是人生路上的一片幻影。我对妻说,人或许真的是上帝的天使,他放我们到人间旅行。我们的旅途就是我们在人世间的一生。其实,我们不必专门游山玩水,寻找风景。无门慧开法师不是说过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
妻说,那不一样。我喜欢眼见为实。喜欢亲眼看到的风景。咱们家门前的太湖,就与杭州西湖不一样,也与扬州的瘦西湖不同。我喜欢瘦西湖的烟雨楼台,喜欢太湖的浩瀚无垠,更喜欢暮烟里的西湖柳浪闻莺,总是看不厌,看不够,那就是幅四季变幻的水墨画,淡时惹人怜,浓时化不开。她说,最喜欢扬州杏花三月,坐看明月照楼台,落花儿拂去一身还满。
她走回屋里去,拧亮台灯,从旅行袋中翻出一本旧诗词的集子问我:漂流过九曲溪,再看这溪水环绕的武夷山,此刻,你最喜欢哪首古人的诗词?我望一眼她缥缈的眼神,反问:你呢?她打开花枝做的书签,指着温庭筠的《望江南》说:就是这首: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蘋洲。
我望着她,说什么呢?江南的女子,情调里总是充满小资。而像我这样来自北方的汉子,为了妻与子的幸福,总是拼尽全力在外奔波,男人讲求实际。年轻时,我总是出差,出差,四海为家,难免与她聚少离多。男人的情感是深沉的,总是看不懂女人那莫名的哭,莫名的笑,莫名的虚无缥缈的情绪波涛。
我说,我喜欢的诗词,跟你的情调差不多,但却是男子汉的惆怅。我找到那一页,指给她看,是范仲淹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我说,你懂吗?你知道的,我十六岁就从军戍边,攀过大山,涉过大河,走过酷暑,走过暴风雪,几乎每天都在摸爬滚打中度过。你没有经历军营中的枯燥,没有体会哨所的寂寞。其实,穿军装的少年,在月辉晴朗的夜里也想家。
有一年的中秋节,我在风雪交加的哨位上啃月饼。那种军中的月饼,战友们给它起了个形象的名字,叫作“砸死狗”。可知它有多么坚硬。我啃了几口怎么也啃不动,不由得想家了。想到家的温暖,想到母亲的温情,眼泪就流了下来。虽然,我已是有两年军龄的老兵,却刚刚过了十八岁生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你读过岑参的这首诗吗?内蒙草原上就是这个样子。
十八岁,你在哪里呢?妻说,我还没有读完高中。
你看,如今,我们能够携手在山间踏月,能够坐在藤花架下看天上繁星、山间灯火,这是多么幸福美好的日子啊,但世上没有应该的美好,同我当年一样,是年轻的哨兵,年老的将军,用他们火热的肉身,为我们挡住了来袭的风暴与冰冷。
夜深了,云来了,星月都躲进云的后边睡觉了,远山消融在无边的夜色中。妻凝望着我,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扑进我的怀里。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还都沉浸在各自诗词的世界中。
三、岚上的老祖母
我不止一次地走过这条山道。从平地上向上看,就像是从天际间挂下的一根藤条,随便地丢在山野间。这条山野小径,牛走过,羊走过,独轮车走过,却从来没有走过汽车。它只让有脚的生命从它的身体上行走,细的像条线,担不起四只轮子。后来,也有两只轮子的脚踏车从这上面走过,时常有刹不住车的,从它身上滚进山崖,有人发出嚎叫,有人一声不响。它却一脸无辜。
八年抗战,八路军进来过,小鬼子进不来。奶奶说,他们端着枪,扛着炮,后边跟着抢粮食的马拉胶皮大车。走到半山腰就被山岩卡死了。八路枪打得准,好像在替阎王老子点花名册。
山里的人都是从这条道上下去的,去赶集,去看庙会,去嫁闺女。奶奶说,你爹和你大伯他们都是从这条山道出去的,去投了八路,去当了解放军,出去的多,回来的少。到末了,解放了,都回来了。活着的回来又出去了,死了的都住进了村南河沿上的烈士陵园,他们一直住到现在。你有空,去给他们点根烟,喝口酒。那都是庄户人家的好汉子。奶奶说的时候,湿了眼角。
我是在暮春三月走进岚上的,七里岚,我的故乡,你生了我,养了我,像是一只没有忘却巢穴的候鸟,我又飞回来了。
当兵三年,第一次回乡探亲,村上的人都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他们停了锄头,歇了搓洗,窃窃私语:这不是三奶奶家的大孙子吗?你望望,那年还没玉米秸子高,如今长成大汉子了。村头上的二婶说,你长高了。后街上的三姑说,哎呀,比先前那是壮实了不少。只有奶奶见了,摸摸我的脸说:哎呀,你咋这么瘦呀,队伍上吃不饱饭?奶奶这就给你包饺子。小时候,我每次回到岚上,奶奶就给我包饺子。岚上的人说:好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
父亲自打十五岁投了八路,就再也很少回村。他跟着队伍一路枪林弹雨,打过黄河,打过长江,又打过鸭绿江,后来,又跨过澜沧江去了越南,抗美援越。老祖母将对儿子的爱怜都给了孙子,从小我就熟悉奶奶拉风箱的把手,熟悉她的烧火棍。她这一辈子都围着锅台转,用那口生铁大锅养育她的子孙。
我七岁那年,奶奶对我说,你看见门槛上那道疤痕了吧?那就是你爹砍的,我不让他去当兵,他发了狠,用斧头将门槛砍下一块来,夜里就偷偷逃了。我听说了,也拾起斧头,在同一个疤痕上起劲砍下去,旧痕又添了新痕。正在烧火的奶奶见了,抄起烧火棍就狠狠地抽向我的屁股,将我抽得嗷嗷叫。我缩进灶间的角落里,狠命地喊:你打吧,我大了也去当解放军!
十六岁,我真的去当了解放军。当兵第一年,我将每月六元的津贴费,寄回五元给奶奶,用于报答她的养育之恩。每当邮递员在街上喊,三奶奶,孙子又寄钱来了。就是奶奶每个月最开心的日子。她将这些五元一张的票子,一分不用,都贴在灶台边的墙壁上,每当公社干部来了,或者家里来了不常走动的亲戚,她就指给人家看:这些钱都是我孙子寄给我老婆子用的。别人夸她:三奶奶你真是好福气,她就用衣襟或袖口去擦已经昏花的眼睛。
山村的夜深了,奶奶还不想睡。她将身子斜靠着贴花剪纸的窗台,一口一口地吸着旱烟袋。脸上挂着浑浊的老泪:你们大了,就像是鸟儿飞出了岚上,就剩我这老雀儿,守着空巢。也不知多长久,你们才能回来一次。
我说,我会常常回来看你的。我在那个暮春答应了奶奶。
之后,我没有食言,她看见了孙儿带回的南蛮子新媳妇,看见了她抱了放下,放下又抱起的重孙子。
改革开放,她终于住进了城里,过上了好日子。享年九十五岁。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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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小迷糊的鼾声,惊梦的心理之伤,令人唏嘘。
坐享美景,诗词寄情,神似赌书泼茶之妙,各得其美。
贴在墙上的五元钱,祖孙互动,是传统之孝的最美印记。
不愧是二哥,几个片段就合为思年华的精髓。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