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黑锦鲤(小说)
盛夏的太阳总是不急着回家,像一个顽皮的小孩,依依不舍地挂在山头。这时候,是人们心情愉悦的时候:厌热的人终于从热汗中脱离,怕晒的人也不必担心病怏怏的太阳,而最高兴的,应该是那些日光下辛勤工作一天的人们,因为,他们终于要下班了。
刚进红岗村红星机械厂厂门口,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小假山,在一个小泳池里,奇形怪状,崎岖不平,被太阳照得甚是夺目:紫的,暗红的,黑青的,杂糅在一起,叫你辨不出颜色。在假山每处小窟窿里,杂插着一些绿油油的假草,细看,还能看见闪闪发光的硬币。最上头,是一只黑色的锦鲤雕像,嘴里“嘟嘟”地往外吐着水,水刚觉得自己自由了,要飞上天,随即又重重得落下去,砸到假山中间,顺着假山的轮廓流到山脚,又从山脚里钻进去,被机器“呜呜呜”地又送到鱼嘴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台永动机,就像机械厂里日日夜夜辛勤工作的人们一样。
厂北面,是工人们搬钢筋、焊接的地方。仅仅可以说它是一个“地方”:一片空地上杂草丛生,没有遮阳板,四面八方的钢筋围出一块地,只留下一个小口子让人进进出出。不过人道的是,厂南面是一排小平房,左数第二个到末二个,是澡房,第一个是焊工大师傅画图纸,坐办公桌的地方,最后一个,当然是解决人生理需求的房间。
云还在忙着赶明天交的工程量,只有最近刚来的徒弟赵强和他一起加班。赵强左手叉着腰,右手耷拉着,两条腿干支在地,汗渍涂在晒得黑黢的脸上,“师傅,搬完这个就算了吧!”
“好。”云蹲下,两手反扳着钢筋,青筋在小臂上突突得跳,“一,二,起!”两人同时暗哼一声,憋着气,腿小步而快速地挪着,用肚子死顶着钢筋,不敢泄气。
“咚!”
“收工,收工!”赵强气喘吁吁得说,用手背揩了揩额头,把背心往肚皮上一搂,两大臂一夹,腆着肚子朝着“门口”走,“快走吧师傅,洗澡。”
“嗯,来了。”
云掏了支烟,点上,刚坐在搬来的钢筋上,屁股觉得烫,两只手撑着钢筋,屁股调了调位置。嘴巴微张着喘着粗气,吸着的那一口烟也同那粗气几进几出。临下山的太阳似乎通了点儿人性,也不那么狠毒了,而是橙红橙红的,迷迷糊糊,眯着眼才能看清。远处一只大雁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白翅膀扑棱扑棱的和黑肚子相互映衬着,一闪一闪。云的肩膀也渐渐放松下来,两只手撑着钢筋,倚在上面,看着那只大雁渐渐飞远。
哼!这个赵强,活生生二流子一个!干活不行,不一阵就开始投机倒把,要不是个甚,早把他撂到一边边。唉,没办法,谁叫他哥赵富亲自把他交给我呢?整个红岗村谁不知道赵富?单单听别人说,就知道人家惹不起呀!关键是我还真就看见过:赵富带着百八十号人黑压压一片,不知道干什么去,肯定不是甚好事!嘿,不过也好,赵富还知道有个我,认我哩!
“啾——”,那只大雁好嗓门儿!云聚了聚眼神,世界也重新变得真了起来,两只手用力一推,大腿一抬,总算站了起来,慢悠悠地向澡房走去。
澡房里,只有一盏微黄的灯挂在房顶。刚进澡房门口,就是黑进砖的污渍,随着污渍越来越浅,也就到了水冲头周遭。一间澡房只有两个冲头,墙上,是黄得结成疤的一条条墙皮。小赵在东边的冲头下,淋着热水,烟雾缭绕。两只手一遍又一遍得插进头发里,向后梳着,头使劲地抬起来,让脸正对着冲头,烫着那晒得要过敏的深粉色皮肤,“噗啊”,赵强用力揩了把脸,划得脸生疼,只得再抬起头,让水烫着来舒缓舒缓皮肤。
滋滋的流水声传到了云耳朵里,“这小子还没洗完”,云喃喃着。和往常一样,转身去看看西边的一排澡房有没有没锁门的,一个一个地拧着门把手。拧到最后一个澡房,还是没拧动,云皱了皱眉,回到了第一个澡房门口,在台阶上坐下,又点了一支烟。看着地上随处可见的“红塔山”牌烟蒂,这个我记得,是昨天刚扔的,那个没踩扁的是前天打电话扔的,还有那个,剩半截子没抽完的是大前天的。一支,两支,三支……云默默地数着,数到十几支的时候,云咬了咬牙,狠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着烟蒂转了两遭,“唉——”,烟雾也随着这声叹息从嘴巴出跑到了鼻子里出。
云双臂环膝,把额头埋进了臂弯里,闭着眼小憩着。烦人的知了一直“呜嗡呜嗡”地叫着,另一只像打鼓一样“吱、吱吱”地叫着,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演奏了一曲交响乐。厂门口那只发情的野黑猫一直“喵呜”地叫着,招来了一只棕猫,在它屁股前闻来闻去,用脸蹭着,时不时还舔一下。澡房里赵强正捧着他的二老五,让细水淋着。云闻着那略微刺鼻的味道,稍微睁开了点儿眼睛,看到了自己的裆部。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连条猪狗都不如,别人有的已经习以为常,却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记得云和芳结婚也有段时日,一直不见芳的肚子变大,云也有点狐疑,这婆姨不是以前干过甚吧?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芝麻大小的疑心,就能通过自己合理又荒谬的想象变成一个世界谜团。云开始对芳整天拳打脚踢,芳有一次受不了了,说,成天打我,你的二老五就没问题?云真动了火,拽着芳的头朝着墙来回磕,磕完也冷静了下来。芳说,咱去医院查吧,查查究竟谁的问题。云说查就查。晚上回了家,芳说,我诚心跟你好,不管你能不能养,你也是我的男人,要不,咱到福利院抱个娃,我诚心养他!云扑到芳的怀里抽泣着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一晃十几来年也过来了,夫妻二人对石头是打不得骂不得,好吃好喝供养着,比他们亲娘老子都亲。
“叮、叮叮”云的手机响了,在口袋里闪着闪光,云掏出手机来,一看是芳的电话。哼,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云左手把着手机,右手只露出一只中指去划那个绿色键,手指上的老茧实在是太厚了,划不动,把中指一弯,用指关节终于划通了电话,刚想问咋啦,就听见电话那头抢先一步:“石头不见啦!”
“甚?”云腾得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可眼前黑影越来越深,直到剩下一个小黑窟窿勉强可以看到那个“嘟嘟”吐水的黑锦鲤。
“谁不见啦!?”
“石头!”
“石头怎啦!?”
“不见啦!”
云双腿一软,跌倒在他刚刚坐过的台阶上。手机也被摔落一旁,可仍然坚强地传达着那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声音,让人听不清在说什么。云只晓得一句:石头不见啦!
赵强听到外面“咚”的一声响,把那支刚准备点着却被水蒸气蒸的湿漉漉的烟别在耳朵上,走出门就看到云瘫在地上。
“师傅,咋啦?”
见云没有动,依然在那微张着嘴巴,呆看着前方。赵强攘了攘云,“师傅?”
云这才站起来,不,准确的说是快要跳了起来,跑得趔趄到厂门口车棚处,脚和拖鞋就像一个月没有吃饭的嘴巴,一张一合,极快。云跳上摩托车,咬紧牙关,死命地踩那根不争气的启动杆,摩托车“呵楞楞”得响了,云的小腿肚子也划了一道深红深红的口子,可云没有察觉,转紧油门,这是云第一次发现摩托车居然还要匀加速运动。摩托车带着云一路敲锣打鼓去找他婆姨了。扬起的黄沙散尽,只剩下那空敞着的大门和正准备打电话的赵强……
“咚——”一声巨大的砸卷闸声夹带着它的孩子们——小回声,在地下车库里肆虐,钻进了车库里最深处的那个闭着门的小房间里。
石头刚准备把坐得已经发麻的屁股稍微抬一下,可突然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倒不是说它劲大,而是在石头听来,它犹如死神的丧钟,一旦它推开门,那门外射进来的光明却是无尽的黑暗呀!石头的嗓子顿时哽住,眼球憋的老大,停住了呼吸,右腿本能地弹了出去,踢倒了在黑暗中没有看到的一个小罐子,“呵楞楞”,石头的两只小腿已经止不住的抽搐起来,所幸他一下午竟没有喝一口水,不然,谁知道他坐的地上会是怎样的!
石头就这样在地上坐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呼吸声简直比睡觉时还要低,可那两只早已痉挛的小腿还在抖,过了许久,也许是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石头已经把太阳比了下去,太阳动得缓慢,可石头一动不动得就把太阳比下了山腰。直到那声魔鬼似的“咚”降临,石头才有了一点人的迹象。石头等待着门外的动静,不,石头不希望门外有任何动静,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最好不要有任何的风吹草动!
就在昨天,隔壁村中学的刺猬带着他的小弟来找石头喝酒,先是向他小弟吹捧了一阵石头的光辉事迹,石头也没有说话,笑着代表应承下来了吹捧。刺猬和石头说,村里比他小一届的刺头子公鸡太张扬,看他不爽,可公鸡的兄弟是赵杰,赵杰的二伯是赵富。公鸡原先和石头的前女朋友小阿娇相好过,小阿娇一直也对公鸡藕断丝连,石头也就听说过是有这么一个人。石头抽着支烟,手指在地上的土块块里划着道道,俨然一个深思熟虑的棋手,说,怎,打他公鸡和他赵杰有屁关系!再说,又不是一个村,他来了我村,怎?我兄弟们都是死人?我班里的算上十个人,隔壁班的一伙人再加上二楼好几个班的一伙子人,都是死人?刺猬二人投来了羡慕的眼神,更让石头开始嚣张跋扈。你们学校几点下学?再有一个小时?走,这一阵咱就去看看他究竟是个甚货色!
呵!什么狗屁的排兵布阵,今天中午赵杰带着公鸡,总共十个人,你心里自己排的兵哪一个理你?自己把自己排进小黑屋里躲着。姑且不说你棋下的哪一步出了差错,你哪是棋手?就连围在棋盘上看棋的一堆老汉踩熄的那个烟头头都不如!异想天开的东西!
石头想着、想着,才明白自己不过就是笑话,烟灰灰都不如!石头闭上眼,眼前的黑暗和睁开眼没有什么区别,却是另外一个世界。石头想着自己一下午的提心吊胆,鼻子一酸,一股子哽住了喉咙。石头哭了,尽管是哭,可依旧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啊啊!黑暗啊、黑暗啊,无边无际的黑暗啊!石头看到,他在眼前的黑暗里越走越深,可前方有了个芝麻大小的光点,并且这个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直到它充斥满石头的眼前。
“石头,好吃不好吃?”芳往石头的碗里不住地夹菜。
“石头,爹给你买的玩具手枪。”云从身后变出一个小礼物盒。
“唔——唔”云抱着石头在空中转圈儿……
啊啊!我们的人生无论有多么的黑暗,始终有那么一个地方在风雨里等待着你,家啊!石头这才意识到,他的爹妈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揪心?一下午没去学校,班主任先给爹妈打电话,然后爹妈来了找他,找不到,然后满大街找……
石头睁开了眼,屏住呼吸,终于要翻转身子,一个简单的动作,石头把它拆分成了无数个连贯的小动作,放慢了数倍,可他做的无比紧张而又认真。他双膝跪在地上,把耳朵贴到地上,不露一丝儿空隙。“唔唔唔”只有那门外不知名的机器运作声。石头的小腿像两个无限发胀的生气的河豚,还生疼。等到河豚发完了脾气,石头双手撑地,一点、一点地舒展身子,任何骨头快要响动一点的声音,石头都精准地躲避掉了。石头半弯着腰,用手臂轻轻地拂来拂去,为双脚排除着障碍。他后脚根先探路,慢慢地把全脚掌放在地上。一步、两步,石头终于走到了门子面前,双手握住门把手,深吸一口气,一边吐气一边转动门把手,转到最吃劲处,石头一点一点地把那锁芯的劲头卸掉,轻微的一声“嘎巴”,门开了。
石头今晚比任何一个专业的小偷都要干得出色!
石头把门抬起,悬在半空,好让门子和地不产生摩擦。刚打开一点儿空隙,石头的心总算是安然了些,嘴也跟着长舒了一口气:门外和门里一样,伸手不见五指。代表着石头是安全的,在这个黑暗的地下车库里。石头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可怜的他竟然不用老师管教,自己戒了一下午烟,甚至没有发觉这个世界上还有“烟”这个东西!“吧嗒”,声控灯亮了起来,仿佛在对石头表示不满:“你好放肆呀!”
石头在车库里仍是蹑手蹑脚地走着,生怕哪一个拐角处冒出一个人来,哪怕冒出一个鬼来也好呀。他走到卷闸面前,再一次跪下,把脸死贴住地,从门缝里看外面。他们还没走?!石头嗓子再一次哽住,他分明看到外面还有人的脚!看来阳光大道是走不成了。石头爬起来,看到就在左手边处有一架梯子,可以架着梯子爬窗户!生活中就是有这样那样的巧合,若不是这些巧合的存在,不知石头要陷入到多大的困境里去。
石头抬起梯子,搬到了离卷闸最远的那扇窗户下,他从没有爬过高处,可人往往要做很多的第一次。一个台阶、两个台阶,石头左腿挂在外面,右腿踩梯子,骑在窗檐上又把右腿抽过来。脚下,就是通往家的小道,石头把屁股慢慢地朝下顺溜,直到脚砸在了地面上。
一路上,石头紧耸着肩膀,双腿频率极快,可迈的步子极小。他已经想了不下十种回家解释的自认为完美的理由,同时,他还兼顾四面八方,任何一个人影都可能是自己的梦魇,任何一个响声都会让他的心脏大跳好一会儿。石头第一次理解到了课本上的知识——草木皆兵,尽管代价是如此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