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溪一辈子以养鸭子为业。
　　 他养过的鸭子犹如阡陌上的野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茬又一茬，一年又一年的。到底养了多少？记不清了。他的人生非常简单。赤裸裸地坠世，像一只鸭蛋。孤单单地故世，却也留下了一只蛋。鸭子见过的世界，就是他所看到的人世间；鸭子经历过的风花雪月，就是他所经历的人生风景。
　　 十八岁以前，大溪的记忆疙瘩里仅有过鸭子的影子。但彼时，他是他，鸭是鸭，与鸭毛也沾不上边。十八岁之后，他便终日与鸭子们厮混在一起了。日间是鸭子，梦里是鸭子，满脑子都是鸭子，呱呱呱。小学毕业那年，十八岁的他开始有了自己的烦恼：同伴们的身子都像夏天的庄稼一样在拔节疯长，个个都长成高粱高了，惟他却似一棵永远也长不大的狗尾巴草，仍然停留在小学一年级的样子。
　　 于是，他就再也不想去读书了。
　　 他母亲囡丁婶对他的父亲川良叔说：“大溪不读书了，咋办？”目不认丁的父亲咧嘴道：“那就让他去放牛吧。”母亲黄脸，矮小，削骨，是父亲的亲表妹。她白眼道：“你眼瞎呀，大溪的脚不好，走路好比蚅蚅（蚂蚁）爬一样，能赶得上牛？我看还是让他去牧羊吧。”大溪的祖母山坑婆正在门口的夕阳下挑乌豆。她听了，手一甩，“卟咚”一声，往水浃塘扔了几粒被蛀虫穿孔的豆子。她沉着脸对儿媳妇说：“我看你的眼更瞎，大溪连牛都赶不上，还能赶得上羊？”
　　 哑然。沉默。母亲斜倚在门前看雀鸟归林，喳喳喳。父亲蹲在磨石前磨柴刀，刷刷刷。祖母继续在挑豆，沙沙沙。
　　 这时候，大溪的祖父天道公挑着粪桶从山上回家。他走到牛栏边搁下粪桶，返回灶间见饭锅还是冷的，便不悦道：“太阳都落山了，咋还不烧火煮饭？”
　　 祖母叹道：“我们正在为大溪发愁呢，哪有心思煮饭？”
　　 祖父得知原委，叼起烟筒端，从烟盒里取出一撮烟酒丝，搓成豆状，塞入烟简头里点燃，张开黑洞般的口，“噗嗤噗嗤”地吸了起来。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想，是呵，必须要给大溪找点活干，再怎么的，也不能让他吃一辈子闲饭吧。他开始为大溪规划职业生涯。放牛不行，牧羊也不行，该干嘛呢？去种田？不行；去剃头？太矮；去做道士？不配；去学其他手艺？不是那料。他无奈地眯起老眼，却见眼缝里飘来了六只在水浃塘浮水觅食的老鸭子。顿时，他的灵感来了。笃笃笃！他把烟灰敲在地上，直起腰杆大声说：“有了，就让大溪去养鸭吧。”
　　 一锤定音！
　　 于是，大溪就成了一个养鸭人。
　　
　　 二
　　 早上，大溪赶着鸭群往凤尾走。凤尾在杉树坦脚，是一片冷浸田。那里的稻子刚刚收割完毕，有许多谷粒沉在菜油般的田水下静待来年发芽，是个牧鸭的好地方。
　　 出村时，有人向他打招呼：“大溪，你去牧鸭了？”大溪红了脸，欲言又止，点头回应。行至五龙桥，他遇到了鼻涕狗。鼻涕狗与他同龄，瘦高瘦高，腰身窄窄的，龙须竹一样，大溪站在他身边，脑袋仅及他的腿根。鼻涕狗说：“大溪，你真像一只鸭子，呱呱叫的水鸭子。”大溪听了，在心里骂了声“狗生的”，眼皮一翻，没搭理他。鼻涕狗生气了，又开口骂他：“三寸丁，你就是一只鸭荒龟（小公鸭）！”大溪愤怒，却无法与他对骂。八岁以前，他的舌头还好使唤。一次，他肚饿，在野外偷吃了一溜的哑口葛公，就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他红着眼，过了桥，回头望，桥边老树古藤，桥下流水哗哗。
　　 出了村，是乡间小路。鸭子走在前头，大溪跟在后面。鸭子步履蹒跚，一摆一摆的，走得很慢。这个节奏与大溪刚好匹配。他是个跛子，走起路来也是左脚高右脚低，一晃一晃的，像划船。七岁那年，村里有两头大水牯吃撑了在门前垟打架斗角。他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突然，其中一头牛斗败了，扭头便跑，胜者在后头扬蹄狂追。人们四处逃窜。他跌倒在地。疯狂的大水牯从他身上轰然掠过，顺便踩了他一脚，于是他的右脚就瘸了。他是个苦难深重的人。
　　 路上人少，有零零星星的牛粪。旧的干了，像黑饼，新的像刚出笼的大花圈，冒着热气。两边的野菊花开疯了，如黄蝶群一般在晨风中摇曳。
　　 鸭子迈着不变的步伐，缓缓而行。大溪心里蓦然产生了一种想当司令的感觉。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哨子，放在嘴上吹，嘟嘟嘟。鸭子随着哨声的节拍，跟着叫，呱呱呱。他又吹，嘟——嘟——嘟！鸭子回应，呱——呱——呱！哨子是老哨子了，不知是用钢片做的，还是用铅片做的，银白色，有细小的锈点，会发光，串着一条小红绸，像一个红旗飘飘的小烟斗。
　　 这只哨子，是大溪在路上捡的。那天，他在路廊槛的石板路上蹒跚，身边突然刮过了一阵风。他细一看，刮风的人是他的体育老师飞毛腿。风过后，他便发现了掉在地上的这只哨子。他本来是打算将哨子还给飞毛腿的，走到半路，又折回来了。在学校，他喜欢一个人，也恨一个人。他喜欢的，是音乐老师大辫子。大辫子长相一般，猪腰子脸，两颊有雀斑，嘴唇又厚又长，下巴还有一颗黑痣。但她的嗓子特好，歌声云雀一样动听。她会演戏，在戏台上拿着红缨枪，演东海小哨兵；穿着小红袄，演李铁梅。大溪在心里也会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他所恨的人，就是飞毛腿。每次上体育课，飞毛腿总是让他待到一旁拍小皮球。上体育课，多有趣哦，同学们或跑步，或跳高跳远，或打乒乓球、篮球和排球。他也想玩这些。可飞毛腿总是说：“大溪，你到边上去，要么去做广播操，要么去玩皮球，你自己看着办。”最可气的是，一次全班到杉树坦去学军，飞毛腿居然让他当特务。他瘸着脚，在一草丛中潜伏下来，未几，就被班级的大力士山牛精像老鹰抓小鸡般拎了出来，还摔掉了他的一颗大门牙……
　　 鸭群走到田边，站在田埂上晃脖子抖毛，不下水，它们在等待他的号令。他拿出哨子，叼在嘴里，鼓起腮帮子“嘟”地吹响，鸭子们便拍着翅膀跳到水田里去了。静静的水田顿时浪声大作，水花飞溅。他十分享受这个过程。那一刻，他感自己就是飞毛腿，鸭子就是他的学生，田野就是操场。其实，鸭子并不笨，还是蛮聪明的，让它们学会听从哨子使事，他花的时间并不长。开始，鸭子不听指挥，哨声未响，它们就擅自散开活动了，他见状，便舞着鸭竿把它们统统赶上岸，重新来过。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不到一个月，它们就习惯了，习惯了，就成了自然。
　　 鸭在田间觅食，他也没闲着，在一旁挖泥鳅。泥鳅躲在泥鳅洞里。他瞧准那些豆大的冒泡的泥鳅洞，抡起锄头板，“卟”地一声，就把泥鳅翻了出来。泥鳅乌黑发亮，尾巴红黄，滑溜溜的。他伸手去夹住泥鳅，放在泥鳅篓里。泥鳅是农家的人参，滋补。他舍不得吃，让给鸭子。人吃泥鳅，拉屎。鸭吃泥鳅，下蛋。他喜欢鸭子。有时候，他感到鸭子比人可爱多了。
　　 当鸭子的脖子鼓了，自己的肚子瘪了，他掏出哨子，嘟的一声，把鸭子招上岸。然后，又是鸭前人后，大摇大摆地回家转。
　　
　　 三
　　 一年后，大溪的队伍壮大了。春天的时候，他祖父到镇上的孵坊又给大溪捉（买）了八十只鸭仔，他立马从一个鸭班长成为了一个鸭司令。
　　 鸭子刚捉来的时候，拳头大，黄绒绒，小毛球一样。他把它们装在两只鸭笼里，用扁担挑着去牧。路上，他没忘了吹哨子，嘟、嘟、嘟，是“一二一”的节奏。哨子是吹给自己听的，更是吹给鸭子听的。他是一个好老师，比飞毛腿优秀多了，鸭子们还处在幼儿班阶段，他就对它们实施军训了。按现在的话说，这叫加强素质教育。
　　 大溪天天挑着鸭笼去牧鸭，直到鸭仔会走路了，他才卸下了笼子。他风雨无阻，晴天戴箬笠，雨天加一个蓑衣头。他牧鸭的地方，除了田野，便是溪坑和水库。到水库牧鸭是最惬意的。他打开鸭笼，让鸭子在大坝上站着，哨子一吹，鸭子们依次下水，卟咚卟咚。这时他会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古诗，他改了两个字：“鸭鸭鸭，曲项向天歌。灰毛浮绿水，红掌荡清波。”
　　 鸭子在水库里游荡嬉水，他躺在草坝上仰望天空。天空湛蓝，白云像泡泡糖一样浮在上面。渐渐地，泡泡糖消失了，飘来了几缕白丝绦。天空看腻歪了，他便去钓蛙蟆。他提着一个竹片扎圆口的尼龙袋，解下缠在鸭竿上的麻线，绑上一小块咸菜梗，垂在田埂脚不停地抖动。田里稻禾青青，田埂上的田岸豆长得比他还高。那些“咕咕”叫的蛙蟆喜欢躲在豆树下纳凉，未几，蛙蟆就上钓了，他左手执袋，右手一扬，“嗖”的一声，一只傻蛙便乖乖地落入他的袋子，成为鸭子的美餐。
　　 大溪对鸭仔格外关照。因为它们小，觅食能力差，往往每次放牧回来，他都会给它们开小灶，让它们吃糠饭、瘪谷壳和番薯丝，偶尔还有蚯蚓、泥鳅和剁碎的蛙蟆。在他精心饲养下，鸭子长得很快，稻苗返青的时候，它们的羽毛便长齐了。到了秋天，它们就个个长成了毛羽灰花、短腿扁嘴、大腹便便的大鸭子了。
　　 柿子红了的一天，县城的梦龙表叔到大溪家做客。他表叔是个江湖游医，大刀眉，凹眼窝，尖鼻梁，大阔嘴，吃菜“嘭嘭嘭”，母猪吃食一样。他看见大溪的鸭，便对大溪的祖父说：“舅舅，我肝火太旺，宰只鸭子吧，用白茅根汤煮，好祛火。”大溪听了，守着鸭棚不让人靠近，他心疼鸭。祖父拍着他的脑袋：“大溪，你别舍不得，鸭子养大了，总是要宰的，这样吧，今天就宰两只，晚上咱们吃鸭丧。”在家里，祖父是太上皇，大溪不敢吭声。
　　 父亲到山上挖白茅根。母亲坐在柴仓凳烧火。水烧滚了，表叔去捉鸭子。鸭子知道大难临头，“呱呱呱”地向大溪求救，大溪的眼角潮湿了。表叔令母亲抓牢鸭掌，将鸭翅反绞在一起，又把鸭头扭过来，接着拔鸭脖上的毛，然后拿起菜刀一割，鸭血便“咚咚咚”地流入盆子里。表叔把死了的鸭子搁在地上，去捉第二只鸭。不料第一只鸭还没死，在地上打起了滚，鸭血斑斑点点，染了一地，像春天的田头开了一片紫云英。晚上，饭桌飘起了诱人的鸭肉香，大溪分到一块鸭脖和一只鸭爪子，他吃不下，喝了一碗鸭汤。
　　 到了腊月，村里喜事连连，有人来家里买鸭子办酒席。八十只新鸭只剩下了十九只。一只鸭子卖多少钱？他不知晓。一个黄昏，大溪提着一篮鸭蛋和一只鸭，来到舟浦小学，他把鸭蛋送给大辫子。也不是一篮，只有十八只。这数字有寓意，他希望自己的音乐老师永远十八岁。他把鸭子送给飞毛腿。飞毛腿大为惊讶，说你是要我买鸭子吗？大溪摇摇头。飞毛腿说你这鸭子是送给我的？大溪点点头。飞毛腿说你咋会给我送鸭子呢？大溪从衣兜里拿出了心爱的哨子，让飞毛腿看。飞毛腿笑了，说：“大溪，这哨子老师送给你了。”
　　 大溪也笑了。回家路上，他拿着哨子吹，嘟嘟嘟，嘟嘟嘟！树上的归鸟在唱和，喳喳喳，喳喳喳。
　　
　　 四
　　 几年过去，大溪就成为一个养鸭专家了。他知道鸭子什么时候换毛，什么时候下蛋。他不须用手去摸，一眼就能看出哪只鸭子是公的，还是母的。他知道，母鸭风骚，尾巴是散开的；公鸭矜持，尾巴是尖尖的。公鸭的叫声沙哑，母鸭的叫声响亮。只要是鸭事，他了如指掌。
　　 他养的鸭子，雏鸭都是从金牙齿的孵坊捉来的。一年春天，他挑了二十只鸭蛋，尝试着孵小鸭。鸭棚垒在菜园边的墙坎下。他在墙角铺上厚厚的干稻草，让鸭蛋躺在稻草窝里，上盖一条旧棉被。他仍嫌温度不够，又在窝边生了一盆炭火，就待小鸭子破壳而出。一夜，他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与村里的白寡妇入洞房了。白寡妇扭着屁股朝他抛媚眼，朝他咯咯笑，逗得他体内热浪汹涌，眼喷火焰。眼看就要成了好事，忽然，他被鸭子的叫声惊醒了，呱呱呱！呱呱呱！声声催人。他赶到鸭棚，惊呆了，奶奶的，鸭棚里居然溜进一条草花蛇，正盘在鸭窝上吞鸭蛋呢。
　　 从此，他就没了孵小鸭的念头。
　　 时间过得比山兔子撒欢还快。大溪房前的桃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他养的鸭子换了一群又一群。转眼间，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六月的一天，他到黄垅水库牧鸭。水库处在两山相夹的半山腰上，上下左右皆是绿油油的梯田。十余亩水面，雨天水浊，晴天水清，水中央有一个小岛屿，四周芦苇从生，是鸟类的天堂。彼时，大溪的鸭子已经发展到二百多只了，乱轰轰的，好在他拥有一个哨子，鸭子们都听哨子的。
　　 他将鸭子放到水库里，自己躺在一棵老琼树的树荫下睡觉。他眯了一会儿，睡不着，几只蚂蚁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烦。他睁开眼睛，忽见天空飘来了一朵乌云。他搭帘一望，奶奶的，不是云，而是一只老鹰。他喊了声“不好”，急忙跑到大坝上，一手挥舞着鸭竿，一手拿着哨子，使出浑身解数，暴着青筋，玩命吹，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鹰在空中俯瞰：坝上站着一个怪人，大头圆脸，有鼻子有眼，可惜身高不及三尺，短手矮脚的，没有一点英气。鹰想抓鸭子，却见鸭子的主人嘴里叼着一个会叫的宝贝，而且手上还握有一件武器，便在空中象征性地盘旋一圈，飞走了。
　　 哨子吓跑了鹰，也惊动了稻田里的一个人。那人正在弯腰拔田草，她听到急促的哨子声，便直起了腰。她看见了大溪，大溪也看到了她。嘿，居然是白寡妇。白寡妇向他走来。他走到树下，白寡妇也跟着他走到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