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乡是一个小镇，前有临里渠，后依抚河，渠水窄而悠长，河水开阔。它们以柔美和刚强的姿态环绕小镇，滋养得小镇水灵灵。一年初夏，雨水浩荡，渠水和河水长势汹涌，淹没了小镇不少人家和田园。那些天，小镇人或躲于自家楼上，或栖身于粮管所仓库的过道上，那里是小镇地势最高的地方。待水退去，全镇一片狼藉。镇政府号召全镇的青壮年男子，花了数月沿水修建了一条二十里长的环形河堤，又在小镇人家和田地之间加建了一条短堤，虽不临河，小镇人也称为河堤。河堤呈日字形，四通八达，成为小镇的一条重要通道。大多人们上班，出远门，去田地间劳作，都需走河堤。自有河堤，河水与渠水变得安分守己。河堤，是小镇的守护神。
　　 自小，外公就喜欢牵着我在河堤上散步。小镇人没有散步的习惯，唯独外公喜欢，一年四季，从不间断。春秋冬沿着街巷走，夏天沿着河堤走。外公爱看两侧景致，我只专注于蝴蝶和蜻蜓的飞翔，羡慕它们会飞，期待自己也有一双翅膀，飞向远方，看看外面世界的模样。
　　 我们一般往临河的河堤走。走累了，就在堤坡上坐下，坡上有柔软的草，坐上去很舒服。外公看着潺潺流过的河水，告诉我那是抚河，经过临川，就是父亲工作的那个城市，再流入赣江。那时我不知赣江有多大，但认为一定比抚河大，否则如何盛装抚河的水。外公又指着对面被树木掩映的村庄，告诉我，那叫河背村，是外婆的娘家，当年外婆就是坐着一条小船嫁到小镇的，年轻时的外婆很好看。在外公缓缓地诉说里，我仿佛看到年轻时的外婆，肌肤白皙，两颊嫣红，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袄，坐在一条小船上在河面上荡荡悠悠，望着小镇，眼神里流露着欢喜。外公又指着右边起伏的山峰说，那是苏山，山上林木多，他年轻时常去那里砍柴。我问外公，苏山好看吗？外公说，好看。于是对苏山有了向往，便缠着外公带我去。外公说，要走很远，等我大一点再带我去。苏山，从此成为我年少一个斑斓的梦。
　　 在和外公一次次的河堤漫步里，我的心灵抵达到小镇的山山水水，仿佛洞穿它的前世来生。河堤，似一个惊叹号，扎根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成为一个醒目的存在。
　　 后来我长大了些，在河堤上来来去去，给加班的母亲送饭，和外婆去菜地浇水，和姐姐去河边洗衣。河堤，留下我成长的脚步，刻下了我生命的印痕。
　　 在临川上学，又见河堤，它更为宽阔，堤上的土呈灰黑色，粗糙，不及小镇河堤上的土细腻。堤坡上无树无草，只有些许垃圾，像一块块风湿膏药，贴在河堤上，触目惊心。有时会有货车和拖拉机呼啸而过，扯碎河堤的寂静，刮起漫天尘土，呛人鼻息。河也叫抚河，河水略显浑浊，像一张沧桑的脸，透着疲倦。河堤的另一侧有数栋简陋的楼房，墙上石灰斑驳，如一个个伤口，看得人心疼。于是，特别惦念小镇的河堤。
　　
　　 二
　　 暑假回到小镇，总是迫不及待地往河堤走去。
　　 晨光初透，漫步河堤，最是舒畅。淡淡的霞光照在河面上，泛着柔和而绚丽的光。晨风拂过，携带着泥土和水的气息，清爽扑面。河面漾起浅浅涟漪，若绸缎上的皱褶，柔美不失大气。河边甚是热闹，有女人在洗衣；有男人在刷牙洗脸；有老人在洗锅盖、淘米……人们恨不能把能洗的都搬到河边。沿河人家的瓦上有炊烟漫溢，温香四溢，迷醉晨光，也迷醉缱绻流年。
　　 沿河堤往上游走，清幽之至。一处宽阔的河滩上，搁浅着一条小船，破旧，油漆剥落，像是从历史的深处走来。每次回来，走过此处都能看到它。很多年，它始终在那里，独自吞咽着苦涩的时光。想来它已被主人遗忘，但它不放弃，默默等待。不远处有数株水草，被河水滋养得千娇百媚，做了小船永远的陪伴。
　　 河堤的另一侧是稻田和菜园。七月，是稻田成熟的季节，金黄的色泽把盛夏的热烈和激情推至巅峰。菜地一片姹紫嫣红，绿意袭人，蜂在飞，蝶在舞，撩拨得菜花们春心萌动，轰然绽放。有人影在其间晃动，那是勤劳的小镇人在给菜施肥、浇水、拔草，把虔诚之心捧给土地，土地也回馈给他们丰厚的回报。
　　 沿着河堤，一直走到一个叫豆豉湾的村庄。此村甚小，只有几十户人家，不闻人声，只闻鸡鸣、狗叫，让村子更显清静。豆豉湾素以制作豆豉闻名，其制作出的豆豉色泽如炭，其味醇厚、浓香，余味悠长，是小镇人做菜的重要配料。烧鱼、焖豆腐、炒辣椒、苦瓜和茄子等放点豆豉，提香，增味，滋味妙到巅毫。
　　 一般走到此处，就会返回，想继续前行，终究没有勇气，以致多年来，前方的河堤，对我而言，是一个悠遥而神秘的所在。
　　 有时会碰到路人好奇的眼神。因为小镇鲜有人在河堤上闲逛。他们平日里在河堤上来来去去，早已走腻，对河堤两侧的风景也看得麻木了。邻居秋萍对这条河堤更是厌烦之至。她自小命苦，失去父母，和外公外婆相依为命，小学未毕业就辍学，帮外婆种菜，一日要在河堤上走好几趟。她羡慕我命好，有一个好爸爸，能到城里读书，变成城里人了，从此走上了城市的柏油路，再不用走这条河堤了。对她而言，河堤通向的是艰辛的劳作，是苦难的生活。
　　 外婆和母亲对我爱在河堤上散步颇为不解，常常告诫我：好好读书，才能扎根在城市。若考不上大学，将来只能回小镇种菜，到时河堤让你走个够，走得你害怕。她们把走在河堤上当成一种无奈而妥协的生存方式。
　　 有时会在河堤上碰到表姑婆，她是外公的表妹。那时外公已去世，看到表姑婆，如看到外公，格外亲切。表姑婆年轻时嫁给一个不务正业的男人，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几年前她毅然离婚，当时女人离婚不免惊世骇俗，她不管他人说三道四，带着三个孩子搬到我家对面，以卖蒸饺为生。蒸饺是小镇的一道风味小吃，以大米磨成粉，做皮，包以肉，搭配莲藕或萝卜等各种四季菜蔬，因季节而定，蒸制而成。表姑婆很聪明，不去街上卖，因为那里已有人卖，竞争激烈。她便挑到菜园里卖，早晚各一次。那时在菜园里干活的人多，劳动耗体力，有人扛不住饿，多会买两个蒸饺填填肚子，所以表姑婆的蒸饺卖得很好。表姑婆每次碰到我，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说，燕子在散步呀，城里人就是浪漫，走河堤上比走马路舒服吧。这话我爱听，觉得表姑婆虽然文化不高，却善解人意，于是对表姑婆越发亲近。
　　 有时爱抱膝坐在堤坡上，一坐就是小半天，坐在当年外公带我坐的那个位置，可是外公却永远离开了我。坐在那里，我喜欢凝望天空，看白云的流动、蓝天的广袤，看远处的船只、飞鸟，看落日，思绪纷飞。每次看到苏山，想起外公曾答应我，等我大些就带我去爬苏山，只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后来数次缠着大人和哥哥姐姐带我去苏山玩，可是他们不是说忙，就是说苏山没什么好看的。苏山，始终存在我的想象里，我无数次勾勒着它的风姿。
　　
　　 三
　　 高考完毕，回到小镇，便邀约好友丽红、振光和华子去爬苏山。我已长大，高考也结束了，大人不再给我过多的约束，我可以自由地玩耍。振光和华子骑自行车载我和丽红，我们沿河堤而行，终于得以踏入到河堤的深处，不觉暗喜。河堤弯弯曲曲，牵引着我们经过一棵棵树木、一片片田野。树木浓密，绿得迷人，田野辽阔，隐隐有西北况味。越往前走，越显幽静，只有耳边掠过的风声、树上的蝉声和鸟声，还有自行车与河堤摩擦的声响。当一座小木桥在视野的右边出现时，下河堤，过小桥。小桥古旧，却透着坚韧，自行车经过时，小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是小桥激情地呐喊。
　　 又骑行了一段路，一座山呈现在眼前，没有想象的巍峨，也算挺拔，也算俏丽，这就是苏山了。苏山不高，不过几百米，有绵密的草和无数灌木。顺着一条羊肠小道，我们爬至山顶。山顶是一块大石头，泛白，上面有无数划痕，那是无数先人的足迹，镌刻着一代代小镇人的情感记忆。
　　 俯视山下，田野、村庄都变小了。宽阔的抚河变得窄窄的，被阳光照射，闪闪发亮。河堤如一条线，在田野和河流之间若隐若现。远处是公路，偶尔有车子的声响传来，在山间久久回荡。
　　 返回时，依旧顺着河堤，或骑行，或走路。看到宽阔的河滩，就下去玩沙，或踏入浅水中，彼此泼水嬉戏，笑语不绝，似回到童年时光。很快乐的一天。
　　 那一次，穿越了半条河堤，颇觉满足。
　　
　　 四
　　 此后，走过省城的湖堤，杭州的苏堤和白堤，很宽阔，堤坡上有名树名花，气派，漂亮。但还是最喜欢家乡的河堤，天然、质朴、清新。
　　 自母亲退休后去了临川，多年未回小镇。
　　 再回小镇，是清明。给外公外婆扫墓完毕，独自一人往河堤走去。踏在河堤上，激动莫名，分别太久，梦里几度牵系。只是河堤有了变化，拓宽了，灰扑扑的，有车轮碾压的痕迹，想来通了车，莫名怅然。河边也变了模样，垃圾零落其间，老屋多已不见，被现代化的小楼代替，唯有少数几栋青砖黑瓦的房倔强伫立，透着落寞与哀愁。河边冷冷清清，唯见一个老人蹲在河边洗衣，她苍老的背影显得无比寂寥。上游的一段河滩，千疮百孔，每一孔如一根刺扎在我的心间，隐隐作疼。一辆挖掘机在那里挖沙，发出骇人的声响，惊飞了树上的鸟。一辆货车从前面开来，我避之不及。车上装满了沙，尘土如雾弥漫，落在我的脸上、头发上，也落在我的心间。
　　 后来小镇大搞建设，马路边房屋的外墙一律砌成白色；河边做了清理，竖起了铁制栏杆；河堤拓得更宽，铺上了水泥，变成了马路。田地间盖起了不少房子，中间那道河堤被铲平。曾经的河堤彻底消失，小镇的韵致大减，曾经美好的过往被无情碾碎，真想大哭一场。唯有在记忆里去回味，甜蜜里交织着永恒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