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舟】病房里的平等与参差(杂文随笔)
我并不是医院病房里的常客,仗着自己不大的年纪和尚可的身体,常年来谨慎地保持着与这个空间的理想距离。
这个空间很神秘。它很会讲述人间的故事,传递人类的悲欢;它明明有无比坚硬有力、值得依靠的肩膀,却只在人们脆弱无助、不堪一击的时刻才助以一臂之力;人们往往把它当作救命稻草,内心里却又矛盾地想要敬而远之。与这个神秘空间撞个满怀大多出于偶然和无奈,我亦如此。
作为这个神秘空间的新人,尽管我当时心怀忐忑、焦虑、不安、恐惧等负面情绪,但也不免被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因为病房相比于我日常的生活和工作场景,它的运行机制、空间规划、行事要领、用语习惯、餐食标准、日常作息、人员分工等都有其特殊性。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当我对病房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时,不料自己也成为了令这个空间中的人感到好奇的存在。这种好奇让我想要急于融入其中。而病房就如同宇宙黑洞般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成为其中的一份子是一件极其自然且迅速的事情。当我摘下配饰,换下裙装,拥有了一套病号服、一个床位、一个住院手环时,我就变成了名正言顺的自己人。在这个空间中,人与人之间有着无比亲密的关联,因为我们共享日常生活空间,穿着相同的服饰,拥有同样的头衔,怀揣相似的理想,过着同频共振的日子。甚至在耳濡目染之后,我们的生活习惯和精神状态也逐渐趋同……
清晨5点,我们会在采样小车穿梭于病房的细簌声中逐渐醒来。早上7点、中午11点和下午5点,我们会提前翻开床尾的桌板,翘首以盼送餐大叔的到来。午饭后的病房走廊总是出奇得静谧,似乎我们都严格恪守卧床休息的不言之约。晚间9点,护士准时熄灯,我们在微弱的床灯下昏昏睡去。
除此之外的自由时光呢?刷手机、聊大天、散步、冥想、睡觉恐怕是病友们首选的消遣方式。我也不例外,但同时又看书、听讲座、记笔记、写教案……原本,我并没有觉得如此打发时间有何古怪之处或是存在表演性质,因为这就是我的常态。但直到医生、护士和病友们都格外关注到了我教师的职业,这才发现:奇怪的不是这些行为本身,而是环境变了,身份变了。在病房这个特殊的空间中,我们似乎理应卸下往日生活与工作的重担,“有病”才是我们显而易见的共性,职业的差异根本不值一提。
于是,病友们跨越职业、年龄、个性等差异的阻隔,将病房从疗愈之地扩展为社交场所和学习空间,聊天和学习的内容也就自然而然地围绕“病”展开。人是经验性动物,即使是这样的经验都让我们沾沾自喜。而无论是得病、住院还是手术,总有个先来后到,因此就形成了所谓的“前辈”与“后生”,而“后生”又成为“后生”的“前辈”。
况且“病”有轻有重。有些人到病房一游,之后绝不会故地重走。而有些人不得不循环多次,几乎看不到尽头,他们对每个护士的扎针水平心知肚明,他们对食堂的一周菜谱了如指掌,他们深谙这里的人情世故,甚至结交了性情相投的挚友。“病房”也可大可小。有间病房就和我们的不同,那里宽敞、安静,有大冰箱和大电视,有和家里一样舒服的沙发,陪护家属也不用窝在陪护椅上打盹,而且那里只有一个病人。可即使在同一个病房里,相同的病号服下也藏匿着相去甚远的病况和心情,一帘之隔的是截然不同的家庭和处境。有人忍受着呕吐感在家人面前艰难吃下饭菜,有人忍不住呻吟叫唤缓解疼痛;有人倒头就睡,将烦恼丢在脑后;有人彻夜难眠,无法与自己妥协……女儿“抛夫弃子”来看护日常疏于照料的老父亲;丈夫硬着头皮向公司请了长假来陪同生病的妻子;年迈但身体硬朗的母亲从老家赶来看望在大城市里打拼的儿子;萍水相逢的护工阿姨娴熟地照顾着人到中年却尚未结婚的男子……
我并不是医院病房里的常客,因而在住院的这段时间里,我总在听,在看。
病房里的病人穿上病号服以获取同等的身份,就像学校里的学生统一着装以磨平差异一般。由此,我们可以暂时忘却生活的复杂与多样性,更加专注于自身在特定环境中的单一角色,做好一个病人或一个学生;心无旁骛地做一件事,安心养病或认真学习。可是,人生来就充满差异,相对平等的世界里也终究无法避免暴露彼此的参差。
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