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的酱味记忆(散文)
一
我的酱味记忆要追溯到久远的年月里,那时候,林场的人口还很多,其中有许多朝鲜族,他们的许多子女与我和我的兄弟姊妹们一起长大,彼此亲如一家。
我与一位朴姓的少年是同学,他的父兄与我的父兄一样,都是林场的职工。因为关系密切,我便经常去他家。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他家时的情景,至今都有着深刻的印象。
他家也是林场的家属房,从外表上看,与我们的住房没有什么两样,可屋里的构造却大不相同。一铺大炕覆盖了整个房间,两道木制拉门将屋子分隔成大间和小间。朝鲜族房屋的灶坑别具一格,下陷到地面有一米多深,并有盖板。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这铺大炕。着火点降低,才能让大炕更好的通气,好烧。盖板、锅台、大炕形成了一个平面,给人非常干净利索的感觉。
我去他家那天,铁锅里正在烹煮着什么,凸起的黑色铁锅,白汽从铁锅盖下窜出,有着很大的力道。与汉族人的铁锅相比,朝鲜族的铁锅也是独树一帜的,这种锅的密闭性非常好,所制作出的米饭能把米粒的香甜,发挥到极致。
引人瞩目的是墙壁上,挂着一个个大大的圆锥形酱块,用稻草捆绑着,每一个酱块的上面都布满绿色的霉斑。这是长时间发酵所产生的效果,这种霉斑越多,说明发酵的效果就越好。整个屋里有一股复合的气息,这种气息也是朝鲜族人家所特有的,与饮食习惯有着非常大的关联,这种气息便是酱块发出的气息,充满了怡人的咸香。
大炕之大让人心生暖意,再寒冷的冬天也不怕。让人难忘的是,大炕上还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面容清癯,目光和善。我叫她“阿迈”,意思是奶奶,她听了很高兴,热情地邀请我,“上炕,上炕,上炕来吧!”她说着有些半生不熟的汉语,我还是听得懂的。
来到朝鲜族人家,就要懂一些朝鲜族的规矩。别看我那时候还很小,可是,身边有许多的朝鲜族,身处于一种氛围之中,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把这些习俗都传教到我的身上。随口而来的一句“阿迈”,便是听别人这么叫,我只是现学现用而已。这样一声称呼,好像一下子把我身上的陌生感给消除了。我上炕来,盘腿而坐,她也不避讳什么,随手便把小炕桌,放到炕上,然后,麻利地打开锅盖,从里面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热汤,放到我的面前。
这是一碗颜色乌突的热汤,一股特殊的味道钻入鼻孔,让人并不觉得很好闻,却也不让人生厌。说它特殊,是因为之前从来都没有接触到,不能不说,心里还是充满了新奇感的。
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我,扬一下头,示意我喝起来。我没有犹豫,喝了一口。呀!味道不一般,一股平平的,甚至有些焦糊的气息在舌尖上漫卷着,稍有回味,便觉有暗香涌动着。这种香绝不夺味蕾之感,却以新奇致胜,就是这样的平凡之汤,给人以不平凡的感受。
我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很快,额头浸出了汗珠,肚腹之中有一股热流在酝酿着,有说不出的舒服感,让人产生出无限的愉悦来。这样的一碗酱汤,便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这份记忆虽然有些青涩,却是温暖的,是甜蜜的,让我想象不出,回忆怎么会如此让人陶醉。在我的人生当中,有些记忆是不堪回首的,而有些记忆却着实让人舒坦,这碗酱汤,仿佛闪着晶亮,把那段阴暗的岁月都照亮了。
二
无独有偶,又一次让酱味的记忆给拖进温暖的怀抱之中,是十几年后的一个山场上。那天,我在山里行走,皑皑的大雪,没到膝盖。我要回家,却找不到路,只能在林海之中跋涉着,期待能找到一条下山的路。
天色阴沉,让行程愈发凶险,我不敢相信,还有什么比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独闯,更让人觉得可怕了。冬日的山林,阴晴无常,而且白天非常的短,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森林更加幽深,并有猫头鹰那类似惨叫一样的叫声不时传来,把这份黑暗无限地渲染着,把整个心都蒙上了一层黑。黑夜无路,眼前的一片白,是让人感觉永远都走不出去的障碍。尽管身上还有力气,可两条腿已经很艰涩了,在频繁的拔腿过程中,因麻木而失去了知觉。
当我爬上了一个高坡,举目远眺,这时候,在林子里怎么会有一点点亮光呢?这一点点亮光虽然很微弱,却给人无限的希望。那个亮光若隐若现地闪动着,是一个指路的明灯,让我不顾一切地向那里奔去。
近了近了,渐渐地,那点亮光在放大着,原来,那是一座靠山搭建的工棚里,发出的光。这份光是从天窗上扩散开来的,分明是一声亲切的召唤,让人心中聚起无限的暖意。
推开工棚的门,屋里的人被我的形态所震惊。一个在雪地里挣扎过的人,会失魂落魄到什么程度,这个形象是多么的恐怖,在灯影憧憧的环境下,被无限地放大,更类似于孤魂野鬼。
深夜造访工棚的人,都是在野外迷路的人,在工棚里住久的人们都知道。这是一座朝鲜族人居住的工棚,进屋来,我便闻到了那股浓重的酱汤味道。
做饭的大师傅是位朝鲜族大嫂,个子不高,却很麻利。她赶紧下地,先去往灶坑里续两块柴禾,接着,便掀开锅盖,添进一些汤水,然后回手把炕桌放到了炕上。
灶坑里呼呼作响,很快锅里传来一阵“吱吱”响动。工棚里的人,我都不认识,没关系,不用认识,只要来到了工棚,就是回了家,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们以极其热情的方式,照顾着我这个走投无路的人,让我感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特别是当大嫂把一碗热腾腾的酱汤端到我的面前时,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滾落下来。我忙掩饰着,怕他们看见,背过身去,轻轻擦掉。
东北的气候足够寒冷,可是,在东北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却有非同一般的火热心肠,这次暖心暖肺的经历,让我这个汉族人,把酱汤的味道深深地刻在了心灵深处,一个民族的情怀也就此种植到心田。酱味的来源,是这片沃土滋养而出的,也是我们食谱之中,色香味的基础。黄豆在这片土地上,所扮演的角色举足轻重,酱汤味道的升华,就是这片土地的升华。一碗酱汤说普通,却又不普通,那里面有一颗滚烫的心,才让人觉得会那么的质朴,那么的厚实。
三
在朝汉汇聚之地,相互的融合是必不可少的。朝鲜族的生活习俗,不知不觉地融入到汉族人的生活之中。酱汤是我们最先接触到的东西,因为食材普通又普遍,制作起来也简单方便。
我记得母亲制作酱块的时候,就是请来邻居大嫂帮忙。她是位朝鲜族大嫂,在这方面的制作是有口皆碑的。对于朝鲜族妇女而言,不会制作酱汤是一个重大的缺点,这样的女孩子出嫁了,会让娘家人抬不起头的。因此朝鲜族饮食习俗的传承,往往都是在女孩子刚刚启蒙的时候,就开始了。母亲制作酱块,女儿要在旁边帮忙,言传身教,是一个民族必不可少的课程,也是一种必须要进行的义务。
大嫂的制作很朴实,她所学的东西也非常的扎实,所以教母亲的东西,也非常的实在。母亲经手一遍,就牢记于心,我们家便年年都可以吃到美味的大酱了。
有所不同的是,汉族与朝鲜族的思想方式有差别,这些都或多或少地影响着饮食的习惯。比如说,我们汉族人喜欢生蘸大酱,喜欢把一些田园里的新鲜菜蔬拿来蘸酱吃。这些吃法在朝鲜族那里是不可想象的,也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们有这种吃法。他们的酱块永远都是各种各样的汤,不会把酱块制作成蘸酱料的。
母亲在这方面的制作便有自己的改良,让人觉得耳目一新。首先,在酱块的制作上,烀豆时,豆子的软硬程度上,她就有自己的想法,不拘泥于大嫂的教程,她更偏重于自己的口感。她在烀制过程中,会不停地尝试着酱豆的软硬,以此判断成熟度。另外,酱块的储藏与发酵,更是有这么的想法,她不去选择稻草捆绑,悬挂于墙。她把这些酱块都收藏于炕琴的上面,那里更干燥,更有利于储藏。为了不落上灰尘,上面覆盖上一层报纸,就完全让酱块达到隔离的状态。
酱块在制作,有很大程度上取决发酵,把这一切都交给时间,相信它有足够的能力,完成这一关键的制作。时间好像是一个无限深远的通道,不论是什么,走过去都会发生改变。一块普通的酱块,所经历的历程,能让它发生质的改变,这个改变是一个蜕化的过程,仿佛有一层茧壳包裹着,待到破茧而出的时候,竟然是一只翩翩的美丽蝴蝶。
母亲会让她的制作,赶在春天的时候。在一个明媚的日子里,她把酱块一个个搬出来,小心地掰开,用毛刷一块块地把上面的霉斑都刷去。此时,春风和煦,阳光布施,她把酱块都放置到酱缸里,顺带把春风与阳光也都封进去。一层白布,一根红绳,还有一根酱钯,上面再盖上一块玻璃,然后放在窗前,这里是阳光齐聚的地方,再一次把酱块交给了时间。
酱缸里酱在温暖的季节里歌唱着,田园里的青菜在歌声里茁壮地成长,等到青菜们脱去一身的稚嫩,绿油油泛起清香的时候,到了它们登场的时刻。母亲的制作便飞出一缕清香,化为这个季节最甜蜜的味道。
母亲的改变,让酱块的制作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改变是这个世界需要做的,不会改变就永远不会推陈出新。改变是味道恒久的基础,也因为改变,才让这份家乡的味道,永远留在记忆之中,让我回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