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旧游何处不堪寻(散文)
一
那是一年晚秋,晨光初照,天空湛蓝,岸柳映照的湖水如同一缸绿酒。
我们几个朋友相约去游太湖。
大家都穿得很随便,夹克衫、两用衫,只有他穿了一身浅灰色西装,还扎了条暗红领带。几个朋友都是企业的老总,平时经营得很辛苦,趁着周末,结队出游,放浪山水,放松一下身心。我们嘻嘻哈哈走上船,我注意到,他上船的时候,船娘多看了他两眼。
船上没有外人,我们包了这条船。阳光斜斜地投射下来,粼粼波光闪烁在绿色的湖面,湖面上不时地有游鱼跳出水面,溅起圈圈涟漪,慢慢地向四周荡开。“有鱼,有鱼,真有鱼呢。”“我就说了今天应该带了钓竿来。”几位“老杆子”,纷纷拉长他们的收缩型钓鱼竿,挂了鱼饵,奋力地将钓绳甩向湖面。
秋日,湖面上的云层敦厚、雪白,一群群的水鸟、鸥鹭追逐在我们的船尾,滑翔、掠飞。船上的朋友们大多去钓鱼或者围观去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对坐在船舷的窗口,观望着水鸟一会儿从空中扎进水下,一会儿又叼着小鱼扑棱棱飞起来。
他手中端着一杯绿茶,眼看窗外,微微地笑着。他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珐琅窄边眼镜,额头光洁,两腮微红,双眼皮的大眼睛不时眨动,加上雪白的皮肤,要不是一头墨色短发,会让人误以为是一位书卷气浓浓的女学生。我觉得我能大他十多岁,跟这样一个大帅哥坐在一起,让我有些惭愧自己的老气横秋。
男人也能长得这么漂亮?他可是总经理啊,难道他的董事长喜欢“花瓶”,那他尽可以选个美女嘛。我走出去,偷偷问正在垂钓的老王,他是什么来头,几岁年纪。天呀,他只比我小五岁呀,这怎么可能,他吃了什么冻龄的仙药?我可是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老王告诉我,他是一毕业就进公司的大学生,没有什么特殊背景,能在这个年销售数十亿的大国企主政,全凭的个人努力。我对老王使劲摇头:我不信。
我坐回去,下意识地端详起他来。心里不由得有了最初的判断:人帅,单纯,能干,深受上司赏识。坐在我面前的是位早闻其声,初见其面的陌生人。
那年,我们行业评选中字头的优秀企业家,他们公司所属的国资委系统将他推荐给我们,作为主管部门,我在审看了公司的报表之后,与他通了电话,虽然推荐表上都有,我还是询问了公司的主要技经指标的完成情况,他回答得迅速、准确、清脆。我又问了公司面临的主要经营困难和问题,以及他的设想。他也回答得周全,实际,但我也听出了一些犹疑。在与其他领导商量之后,我签了字:同意。
年初,我们班子换届。根据上级指示要由一位企业家兼任空缺的副职。国资委推荐了他。我们召开常务理事会讨论,全体一致同意。公示之前,我又一次和他通了电话。这原本是应该面谈的,疫情时期,一切都简单化了。
不出意外,他将是制造业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为什么他的上级部门这么器重他呢?这在我的心里成了个谜。
“我们公司要上市了。”在游船马达的“突突”声中他告诉我。“你说什么?”我一时没有听清。他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们公司要上市了。”哦,那好呀,恭喜你们啦。我朝他笑笑,随口回答他。这些年来,地方政府极力鼓动公司上市,似乎这也是一项政绩。所以,不管是谁,只要说他们的公司要上市了,我都会说:好呀,恭喜,恭喜。而且,有时候,受企业邀请,我还会去到上海、深圳,参加“敲锣”仪式。
“我对公司上市不看好,我持反对意见。”他微笑着说,虽然嘴角上翘,但眼睛里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游船走进深水区,晚秋的风吹起阵阵波澜。从他的肩膀望过去,我看见老王抬高了钓竿,显然他没有钓到鱼。我心里暗笑,又白浪费了一颗钓饵。
“公司上市是好事呀,怎么……你对企业的未来没有信心吗?”我故作惊讶。公司上市,上级有政绩,公司班子有利益,这应该是件好事呀,他怎么会反对呢?职业经理人,追求的就是政绩和利益嘛。
“不,我很有信心。”他的回答平静而坚决。脸上又恢复了恬淡平和的表情。
喂,你们两个不来钓鱼,躲在一起说啥悄悄话啊?有啥好处,可不兴喂独食哈。老王这一声喊叫,中断了我们俩的谈话。他为啥要反对公司上市呢?这个谜,我至今也没解开。
我们走出船舱。他拿起了老王的钓竿:“一条鱼也没钓到啊?你看我的。”他将西装上衣脱了,坐进马扎。不大一回儿功夫,就钓到了三条太湖白鱼。他说:钓鱼啊,就像经营企业,你要目标明确,不但有自制力,还得有坚定的信心,不能犹疑,要有果断的行动,见好就收!
我说,你讲得真好。他微微一笑:是的,见好就收。
船停在了湖中。马达一停,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远远望去,河水清亮极了,仿佛一面硕大的镜子,蓝天白云,倒映其中。
他将钓竿重新递给老王,转身走进船舱,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支竹笛吹奏起来。笛声悠悠,湖水悠悠,让人觉得心也随笛声摇荡起来。那清亮的笛声流水般从耳畔掠过,舒缓、宁静,眼前,仿佛出现水乡美丽的田园风光,牧童骑在水牛身上慢慢走,船娘摇动双桨缓缓行。这是著名的《姑苏行》呀,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能将它演绎得这么舒缓、悦耳、悠扬。
真没想到,你这么多才多艺。在我的赞美下,他又吹奏了一曲《帕米尔的春天》。不知什么时候,钓鱼的都把钓竿放下来,大家一起聚拢在船舱里,静静地欣赏他的笛声。一曲终了,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大家不约而同地喊:再来一曲,再来一曲!他微微笑着摆手:不来了,不来了,见好就收吧。
临近中午,他出面埋单,请大家吃了一顿丰盛的船菜。
船到岸时,船娘盯着他看了又看。“欢迎你们以后再来。”我们走出去好远,她还在摇动手里的白毛巾,不知道船娘是否迷上了渐行渐远的帅哥。
二
再次见到他,是在他们公司里。我带了一队人,去检查现场管理。车间和作业面定置有序,看板标识准确,目视图标清晰,我很满意。中午时分,我给他开玩笑:“以前我来你们公司检查工作,历任老总都请我吃你们的传统大餐红烧猪脚,你今天准备了没有?”他两手一摊:“江总,实在对不起,你应该知道八项规定的。”说罢,微笑着盯看我的眼睛。我注意到,他穿了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戴着黄色安全帽。没有穿那身浅灰色体面的西装。好吧,好吧,我今天也见好就收。我笑着车转身,向同事们摆摆手,说:走了,走了,这次吃不成,那就以后吧。
我走进汽车,一脚油门开出了他的公司。人生有缘,以后总还有机会。或许,我那声再见,还在厂区没有飘散,汽车已经混入市区拥挤的车流里。
反正都在一个系统里,再见,那是必然的事。或许,过不了几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吧,我的上司老颜打来电话,声音急促还带了颤音。“那个公司报告你了吗?他出事了。”
“谁,出什么事啦?”我有些莫名其妙,但心里却有些慌乱。
“你马上来,在X小区。公安有人等我们。”
我匆匆启动汽车,都没来得及穿上外套。
现场的水泥上有一个坑,坑边上有新鲜的血迹。站在坑边向上看,第十六楼,开着这座楼房唯一的一扇窗子。
三
人生就是三壶茶,一壶早茶,几叶绿茶在沸水中漂浮不定,仿佛人生的青春年华,在理想和现实中回旋。一壶午茶,花茶的叶片落在杯底,沉淀了太多的心酸与感慨。还有一壶是晚茶,红茶将茶汤染得像是晚秋的红枫叶,人生的甘甜与苦涩都在其中了。这壶茶喝下,你已品尝了人生百味,彻悟之时,生命的季节也就到了晚秋。那天,我明明看见他端起的是一杯绿茶啊,怎么这么快,他就换上了红茶。我看着办公桌上办公室主任新泡上的祁门茶,想到了那天水泥地上的暗红血迹,忽然想呕吐。
我将这杯红茶端起,想将它倒了。却有一滴水珠落下,在茶水中溅起涟漪,一圈圈扩展开来,让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我揉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莫名地落泪了。为了那个并不熟悉的他。
唉,中国文化真是太复杂了。再见,到底是再次相见,还是永不相见啊?一声再见,一语成谶。早知如此,那天,我咋就说的那么随便?
四
他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走了。这是我的主观认识。或许,他走得并不匆忙,他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该走了。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不信神鬼,也不信冥冥之中有个主宰。可要不是听到了上帝的召唤,他怎么走得那么匆忙,走得那么没有牵挂,留下一对母女,将泪水流成了河?
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社会上却流传起各种未经证实的消息。这是个自媒体发达的时代,也是个谣言漫天飞的时代。每天海量的信息扑面而来,真假难辨。都说人言可畏,这海量的信息,就是一种舆论的海洋,能不用刀子,将人淹死,而且连死人也不放过。
有人说,他可能有经济问题吧,你想啊……
有人说,他在外面有人了吧,有人看见他和一个女的……
有人说,他不听话,得罪了上面的大人物……
有人说,他得了恶症,知道自己那个……
人生的险恶,都在那些“有人说”里,显露得淋漓尽致。
他的追悼会极尽哀荣。来了上千人。组织上给了他极高的评价,悼词上充满了官方常用的褒扬词。
会后,那些“有人说”渐渐消散了。新的“听说”又在流传。因为悼词上说他是不幸高空坠落。并没有给出为什么。
追悼会后,我们专程从上海请来了心理医生,在太湖畔的一个会所给系统的企业家们,上了一趟心理辅导课。听课的人,个个沉默端坐,面无表情。我的上司说,抑郁症是会传染的。他怕传染。
五
昨夜还是花好月圆,清晨一阵疾雨狂风,窗外的海棠落了一地花瓣。不由得想到李清照的词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酒酣浓睡之后,遭遇风狂雨骤,多少还留下些“红瘦”,而我眼前的海棠枝上,竟是一朵花也没留下。
雨后,青山如洗,秋水似镜。
人生如梦,一晃就是十年。
画舫还在、岸柳依然,太湖水依旧绿得仿佛一缸绿酒,游人不等放足纵游,已经在鸟声啼啾中醉了。
我又登上了那艘游船,当年的船老大已是两鬓胜雪,当年的船娘也褪了红颜。只有天上的白云,还是那样洁白如帆,掠飞的水鸟,还那么矫健。
望着飘飞的流云,我似乎又看见了那张曾经帅气的脸。那天,他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精致的五官似乎放错了位置,没有了腮红的脸,染上了溪云初起时的灰暗。那曾经让人心动的微笑,僵住在生命逝去的一瞬间。
船上坐满了游客,唯独没有了我当年的伙伴。没有人在船上垂钓,当年垂钓的人,已经上岸。他们或许正坐在小马扎上,一手握着钓竿,一手拉着孙儿嬉笑;他们或许正牵着老伴的手,在街舞中蹦跳;他们或许正围在麻将桌前,等着那声“和了”;他们或许……我忽然想到,那天,我们为啥没有拍一张合影照,为啥就没有想到人生无常,生命短暂,万物荣枯有命,都会变老?
这样想着的时候,心思迷蒙,我仿佛听到了天外传来的隐隐笛声。我记起来了,那天,他在流水中吹奏了《姑苏行》和《帕米尔的春天》。和着这笛声,我似乎听到了黄庭坚的吟诵: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
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唉,算了,算了,没有留影也好,就算留了影,也留不住当年心灵的悸动、感应与心声。
人生应该是充满快乐的,我们应该尽情享受生命的每一天。可滚滚红尘中,会有几人,能除却心中漂浮的云,在人世间的喧嚣里,获得安逸与慰藉,放飞自由的灵魂?
苏轼在《行香子》中问: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我想,我做不到。他也没做到。“见好就收。”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莫名的颤动,颤动,颤动。
船又到了湖心荡。远望,一派秋水无际。
过去了十个秋天,我为啥要来此独自寻觅?我不知道是问别人,还是问自己。水已不是当年的水,云也不是当年的云。
他就那么去了,留下一个永远的谜。那只在空中自由飞翔的湖鸥,可是他的灵魂?

那个突然不见的人,自有他的去处。只是他的离开,太过决绝。
午后,窗外已是乌云密布,正酝酿着又一场疾风骤雨。
世间事,也如此,太多的猝不及防,太多的惆怅伤怀。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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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边有如此的样:一同学,几年相处,再几年见面大家有种遗憾,又几年,生死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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