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所有的季节中，我最爱秋。
　　 从初秋清秋浅秋到中秋仲秋再到深秋晚秋，从第一缕秋风吹过带来落叶的消息，从桂花的第一抹馥郁到不舍昼夜的清香，从无边落木萧萧下到露从今夜白的朗阔，从来没有一个季节会给予我们如此丰富的意象和斑斓的色彩，给予我们如大地之母一样的感觉和表现，像梵高，像米勒，像收获的田野。
　　 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秋天的到来，渴望秋风驱散夏的酷热，渴望一阵秋雨滋润干涸的大地。今年的秋啊，你为何姗姗来迟？你没有收到大自然投递给你的第一封邀请函吗？
　　 今年的夏，是如此地炙热，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电视机里传来天气预报的声音：“湖北自七月七日出梅以来，已出现两段大范围持续性高温过程，预计晴热天气将持续到八月底。”现在是八月中旬，立秋之日即是三伏的末伏之日。六十二年来的最高温，一个甲子的流年似火又卷土重来，有多少人会经历两次这样的高温，经历之人必然也是一种幸运，享受到大自然酷热的循环，让生命在再度的炙烤中更加坚韧。
　　 岁月的冠冕亦即时间的图腾。这个夏季，便是一次艰难的膜拜。
　　
　　 二
　　 清晨，我行走在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于一个又一个街区，37℃的高温在一大早就显示着它的虎威。
　　 我可以躲进空调26℃的办公室，而城市的清洁工早已挥汗如雨地完成了上午的清扫。外卖小哥的电动车在车流中穿梭，红灯停绿灯行，那黄马夹在中午42℃的高温中照样川流不息。汗水早已湿了干，干了湿，盐份析出的颗粒，磨蹭着粗糙的肌肤，也磨砺着一颗拼命的心。
　　 地铁十二号线罗家村站，来自五湖四海的建设者正抓紧时间施工，浇筑最后一块底板。一台泵车如长臂猿深入车站基坑，灵活地转换角度浇筑混凝土，施工人员操作着泵车、水泥罐车、龙门吊车等各种机械设备，紧张而有条不紊地完成一道道工序。车站端头，测量员用水准仪测量车站主体结构侧墙的偏距，仔细观察收集的数据。大热天，他们仍穿着一件长袖工作服，宁可挥汗如雨，只为抵御灼热的阳光。
　　 施工现场，人人晒得皮肤黝黑，湖南的湖北的贵州的四川的，还有的来自遥远的内蒙古，每人手边一大杯水，一旁的医疗箱里还随身携带人丹、十滴水等降暑药品。每次从这里经过，总听到他们用各自的家乡话交谈，那热烈的方言煞是有趣和欢快。
　　 作为武汉市第一条地铁环线，十二号线的建设开通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它是远景轨道交通线网骨架结构中的重要一环，连通武汉三镇，串联7个中心城区，设站三十七座，与线网中多条线路实现换乘。无数建设者在最炎热的这个夏天为它汗流浃背。
　　 天气预报又说，气象部门将抓住天气的有利时机，特别是八月十六日前后的天气过程，以及近期各地可能发生的阵雨，开展人工增雨，缓解农作物的生长所需。然而此刻已是中午，除了更加凶猛的爆烤模式，火炉之城无任何降雨的征兆。
　　 于是盼望着黄昏的降临。相对于火焰山一样的中午时光，我把对秋的企盼转化为对黄昏的祈祷。在时间面前，我们都是被动者，因为这时令这节气全被大自然所主宰。我还盼着一缕风，我兀自认为有风的时候都是凉爽的，孰不知这八月的风吹在身上如风炉里的热浪，如滚滚红尘向我袭来。
　　 炽热的太阳早已隐去，毒辣的中午已成今晚的过去时，但夜晚的空气依然又闷又潮。已然立秋，丝毫未减火炉之城的威力。此刻，夜已阑珊，夏季的酷热应该也是强弩之末了吧。太阳最盛的那两个小时，我想外卖小哥肯定只想有个林荫小道通往的目的地，可以避开盛夏的锋芒，穿行在绿树的浓荫里。偶尔送外卖到大学城里，他也会经过那片荷塘吗？沙湖的荷花可是最有名的。荷叶在淤泥底下生根，却开出最清幽雅致的荷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而天地亦有大美而不言，如果没有太阳的炙烤，又怎能催生万物在秋季的成熟丰收？
　　 宝通禅寺的钟声敲过十时，夜色渐渐浓了。历经千年的名寺古剎在武昌城中心峨然矗立，墙内宁静得仿佛没有季节的光阴缓缓流淌，墙外是喧嚣的市井人声、车水马龙的娑婆世界。院子里那些美丽的银杏树，枝叶随着古寺的前世今生摇曳了几个世纪的跌宕起伏，依然苍翠如碧，只等待秋的萃取来获得最美的金黄色。半个月亮爬上了洪山宝塔的塔尖，带着并非秋的辉光。城市是没有夜晚的，街灯，路灯，车灯，霓虹灯，招牌灯……各种发光的物体交相辉映，似乎与月色分享诗意。
　　 我面对星空寻觅，秋，在哪里？
　　
　　 三
　　 逃无可逃的时候，我会躲进书斋，在外文图书馆的一隅清凉里寻找秋的痕迹。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静静地读书思考，翻阅文字的秋色，盘点走过的路途，撷取记忆的碎叶。
　　 走过春夏，一如走过人生的少年和青年。
　　 春天百花绚烂，草木繁盛，青春的热血恣肆汪洋，但感觉到的更多是疼痛和迷惘。空有年轻的身体，却缺乏明晰的规划；空有大把的时间，却缺乏智慧的运筹。总是在跌跌撞撞中摸索，没有高超的智慧和经验来驾驭行动的鞭子，往往疼痛来自于抽到自己。有时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在一次一次大自然的风暴中，也感受到内心世界的翻天覆地。春天啊，你潮湿而多情，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总在人生的初季走得步履蹒跚，我努力使自己尽量保持平衡，不要跌跤，即使跌倒了也快速爬起，左右看看生怕别人笑话，即便受伤了也不敢呻吟，独自在暗夜里思索疗伤。成长从来都会伴随疼痛，然而疼痛也会带来春季葱茏的思维，带来暗夜里发烫的思考。
　　 唯有在春天，唯有拼命向下，向泥土扎根，才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逐渐茁壮，根系发达，广罗密布，足以抵抗风雨，长成参天大树，如此方不负春光。
　　 就这样，又来到了人生的夏季。我曾经多么埋怨那炙热的高温怎样灼伤我的皮肤，让我汗流颊背，让我疲惫不堪，让我涕泗滂沱。我流泪又流汗，汗水泪水掺杂在一起，分不清是透支的汗碱，还是灵魂深处的忧虑、期盼、思念的结晶？我擦干汗水，在烈日当空的炎夏，在每一个如火的日子，阳光炙烤的人生有了初步的觉醒。也是在最酷热的夏季，我逐渐冷静下来，让自己赶在太阳之前醒来，逐渐知道避其锋芒，隐忍坚强地埋头耕耘。
　　 时序已然走出夏季，我一只脚也已踏进人生的秋天。盘点春天的播种，夏季的耕耘，但愿秋天会赐予我该有的收获。也许没有硕果累累，也许如这个秋日来得太迟。此刻，我能坐在书斋，深山与净土，这两种尘世间的稀罕珍贵之物，我已然拥有。这难道不是秋的馈赠吗？
　　 叔本华在他的哲学里说：“人们辛苦挣来的闲暇，就是人一生的果实和收获，因为这闲暇让人能够自由地享受自己的意识和个性带来的乐趣。”
　　 我合上书本，瞬间感觉，没那么热了。
　　
　　 四
　　 走出图书馆，漫步在回家的路上，蓦然吹来一阵风，掀起了裙角。没有了中午的酷热，也没有了夜晚的溽湿，它是柔细的，又是悄然的，仿佛在试探，又似乎在触摸。这丝丝缕缕间，我的脸颊顿时感到了些许凉意。或许，这风，是秋的使者。
　　 我抬头看路旁的梧桐树，它们宽大的叶子此刻也翕然摆动，像无数只拍动的手掌欢迎一个时序的到来。香樟更是一枝动百枝摇，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窃窃私语，惊愕于季节的更替已悄然发生。
　　 路旁的咖啡厅播放着一首缭绕的乐曲《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那优美的女声唱道：“我是夏天最后的玫瑰，依依不舍的憔悴……是生命它竭尽想完美，舍不得就此枯萎。”看来，夏天还在倾情告白，时间却已悄悄爱上了一个尚未露面的秋。
　　 街上的行人和我一样惊诧而惊喜，似乎是一瞬间，凉风有信，万物惊秋。外卖小哥的车轮也不再那么焦急，从我身边悠然滑过。秋来了！耳边又听到天气预报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明天处暑，处暑即出暑，是炎热离开的意思。时至处暑，太阳直射点继续南移，太阳辐射减弱，暑意渐消。这也意味着夏季彻底结束，清凉的秋天即将到来。”
　　 宝通禅寺的钟声再一次敲响，十一点，子夜深沉。还有一个小时就到明天，即将处暑。秋来了！
　　 糖炒栗子的气味在街角的翻炒中爆香，我抽抽鼻翼，把那丝秋风连同栗子香一并吸入。月色冰清，仿佛告诉世界，一夜入秋。
　　
　　 2022年8月22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