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忆武夷山的竹(散文)
一
回忆起二十年前游武夷山的情境,犹历历在目。
武夷山是天下名山,“高于太华五千仞,秀出巫阳十二峰”,堪称风景这边独好。武夷山的茶是茶中极品,天下之茗“不如仙山一啜好”,其茶,冠类绝世。可想来,我独对武夷山的竹特有好感,这样说,是不是偏离了武夷主题呢?
所以,喜欢武夷山竹的事,只是朋友相聚闲聊说说而已,不敢撰文以记。一学生打消了我的顾虑,他说,我去泰山兴趣就不在十八盘,喜欢泰山几千石刻;我去黄山眼光就不给迎客松,就喜欢看画里宏村,徽派建筑。把我的回忆写给武夷的竹,情有独钟,没有不妥,与一座山的主题无关。
从厦门往武夷山的火车上,我不慎洒水地板,踏脚打滑,崴了脚,抵达武夷山,本想在山根仰慕一番,同行的市政协刘主席则不饶,从路边花了五块钱买来一根竹杖。
店主告诉我,这是适合做杖的红壳竹做的。竹身通体黄褐,自然斑纹,竹品柔韧,价廉物美。店主告诉我们是他的亲戚手工制作,不值钱。手柄处被火烧燎成弯,火斑如花,天成之美。我伸手抚摸,被制作人打磨得光滑如鉴。店主告诉我,游山结束,可随手一抛。这话让我差点反目。做杖之竹,品质如何,断不了即可,竹的品种几百,而人品只有一个——不讹人。我对店主的恭敬之情顿生,他完全可以看着我一瘸一拐的样子要个高价,因为买竹杖的心思早就被他看透。
这么好的工艺品,且是扶我上山的“竹友”,我一直相携回家,至今还挂在书房窗壁一角。真正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不必珍贵万贯,只要入眼,喜欢了,就不能辜负了。况且,刘主席付钱,不容我掏腰包,说,一辈子大钱没有,花个小钱,心安理得,一路的小钱都他掏。这话我记住了。去年他八十作古,我马上想起那根竹杖,还有他的话,多么平易近人,如果他还在,我一定告诉他,你花了五块钱,买了我一生的美好记忆。
二
我不是一个喜欢奢华和摆谱的人,要不是我崴了脚,几辈子也不会坐着“滑竿”被山民抬着上下山。太奢侈,太不自在!我总是重复着这样的话,希望抬竿的两个汉子能够原谅我的居高临下,原谅我的体重。
为了减轻两个汉子肩膀的负重,我和他们开聊。
“武夷的竹做滑竿,大材小用了啊。”我讨好地说。其实我对竹子的了解甚微,且并不喜欢,觉得中空无法承重,老家盖房子做椽子,都是在中间穿透,插一根木根以加强韧度。其实,我的俗见,是受了作家迟子建的影响:“栈道上见到的由它做成的滑竿抬着人咿咿呀呀地上下时,便觉得它的卑贱和不成器。”(《萤火一万年》)此时我正坐在不成器的竹滑竿上,也觉得不成器,怪别扭的。
“老板是‘大材’喽,竹子也有了大用哦。”抬竿的汉子说。读书知闽人会说话,的确,出口不俗,让人听了舒服得都想瘫在滑竿抬的竹椅里。
我得知,做滑竿的竹子最好是“黄条金刚竹”,听这名字,每个字都很劲道,不必说特性。咿咿呀呀,吱吱扭扭,这声音,开始听着有些揪心刺耳。汉子说,这是他们的“竹乐”,颤颤悠悠,那是节奏,用不着两人协调号子,吱吱扭扭,那是劳动的号子,肩上重千斤,号子一响一身轻。
“老板出足了价钱,我们抬竿子的就理所应当了。”汉子在安慰我,我在竿子上坐着,他们平衡着我,但我的心理无法得到平衡。尤其是我想到作家萧红写的《滑竿》的句子:“关于滑竿,我想他俩的膀子,原本是肩不起的,但也肩起了。”她没有半个字批判,但字字戳痛了坐在上面的我。我只能在心底多次喊出“今非昔比”的词,原谅我的高高在上。
“老板觉得不过意,那就学着这竹子,秀气一点哦……”这话并非讥讽那时90公斤的我,而是减肥的善意提醒,我一个劲地点头,希望这个动作不会产生实质性的重量。所以,回家以后给自己要减肥拟了一句口号“像秀竹一样活着”。这段故事,也为减肥的我带来乐趣,逢人便说来历,一顿大笑,笑也减肥。朋友问我,为什么不用“修竹”这个词,我说本就不矮,何必“修”!又是一顿大笑。想想竹可摇风响,我得竹意笑声响,有了“竹缘”,从此,翠竹的形象,驻留脑海,甚至到南方的城市出差,一定要吃一顿竹笋饭,问人竹笋饭可以减肥,也是因为它“秀气”,一身纯粹的纤维,怎么会让人增膘呢。
三
我记得,大约是到了武夷山中的胡麻涧一带,路侧有竹林荫蔽无隙,一小道蜿蜒可入其间,那里有山民设了茶点。我得请抬竿人小憩饮茶去汗。方圆十几米的样子,不见竹林的层次,挨挨挤挤,密密匝匝,就像根本不想让人一睹其间的样子。绿气足可解暑,并不因无风而觉得闷热,看来古人作扇用竹是有道理的,古人说“温如玉,凉似琼”,并不矛盾。竹叶挂绿幕,围裹有几人?若是未入座,很是费猜疑。中间摆了简易的茶桌,几把暖壶,两个大的瓷茶壶,茶杯倒置盘中。竹林四围是木条架起的条形凳,宽敞得很,不必寻座,随便就可以放松自己。花十元,要一壶茶,请了汉子慢品,他们说不能耽搁挣钱,下肚几杯,光顾着去拭汗了。
竹林里的空气,我觉得是供给上帝来享受的,我大口地贪婪地吮吸着,吸入和呼出,都似乎是带足了翠竹的绿味。我正想坐在空着一处,茶老板双手合十,道一声“先生往别处坐吧”,原来他端着一碗茶,恭敬地放在条形凳上,他说,这是给正在开花的竹喝的。
竹子也开花?这是我第一次所见。几株翠竹,于顶梢处垂着白色的花儿,那花儿,碎碎念念的,若米粒大小。茶主人告诉我,竹花一生开一次,我们没有什么送别它,只能奉茶一碗。哦,原来竹子开花之后,便作凋零,甚至死去。哦,竹子临终,就用一朵花来展现它的美丽。生命结束的样子,千奇百怪的,一般地说,带着痛苦和悲悯而死亡,这是常态。我不能再找出一堆形容词给竹子,只有“乐观”适合它,配得上它的精神状态。我看看正在拭汗的汉子,他们的工作属于社会的底层,若没有“乐观”的心境,那一架滑竿,走不出几步远就会散架。佛前供花,以求善因善果。那位茶的摊主,竹花前供茶,表达的是对美丽的尊重。他应该不是祈求翠竹花后不死,也不是祈祷自己的茶生意兴旺一些,但也有随缘的意思吧,以美丽之心奉茶于游客,他浇开的是一碗“茶花”。给美丽的花敬一碗茶,多么诗意的仪式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未必都会这么虔敬。或许他恭敬的是这片给他营生的竹林,这让我懂得了超越一般意义的美的内涵。
四
泛筏九曲溪,是武夷山之游的重头戏。盈盈一水,潺湲九曲,错峰林立,摩霄凌云。岩壁刻字,精彩焕然。醉仙九曲,不负今生。多少人游完这九曲溪,除了感叹赞美,那就是还想重返九曲滩头,再来一次诗和远方的水上漂行。
我同样有着想再游的欲望,但那些精美的风景,只是以印象的方式刻记在我的脑海,记忆犹新的是漂流的故事。
最原始的漂流筏,是七八根修竹排列捆扎而成,每根竹子还是用那竹篾绑缚着,竹筏上放置着几把低矮的竹椅子,似乎,竹子很排外,不允许还有“非我同类”的植物穿插其间。就地取材,山竹造物,竹筏漂行,武夷人的聪明才智,就在于把眼光投向自己的大山,大山孕育出千根笋,万枝竹,这种赐予,让守竹而生的人,多出一份妙想和创意。和撑篙人聊着竹筏的好,他告诉我们,这竹筏的创意是源自古人的造书——竹简。殷商时代,刻字竹简,称“竹书”,写的书信就叫“竹报”。曾经不解“竹报平安”,未查说文解字,原来这几个字说的是“平安家信”。如今,他们也是在制造他们的水上文化的“竹简”,只不过人们称之为“竹筏”而已,他们撑篙漂筏,那就是把他们的生活和文字,刻在九曲上,水不见字迹,但水声响着他们撑篙漂筏的诗。
那艘竹筏,长若七八米,筏首将竹竿翘起,作船头模样。撑篙人告诉我们,会使用炭火制作竹筏的人越来越少了,九曲溪有筏百只,撑篙人爱惜之,若爱惜自己一样,哪怕是竹筏碰触到溪流暗处的岩石,都心疼些时日,仿佛是刀割了手指,要痛上好几天,可不是一贴创可贴就可以止血止痛的。
一筏四个游客,一溜坐定,撑篙人摘下头上的竹编斗笠,好像是跟岸上指挥放行的人告别,一声吆喝,绕了几个弯儿,就像在半空中响了一声鞭子,脆生生的,就像放了一个炮仗,那是九曲溪的“开流大吉”。
这竹篙就是竹筏的指挥棒,是竹中出类拔萃者。我面对有起有落的竹篙,顿生诗意。一起一落,阅尽风波,沾满了江湖的味道,九曲里容身,劈波斩浪,成了弄潮儿的帮手。竹篙从竹林中走来,又嫁与溪水,余生与风浪相搏相伴,演绎着搏击的“竹生”。竹啊,或截为笛,人们用热唇吻着它;或裁为篙,从此吻水之深浅,探索暗礁,驭筏行于曲流之上。篙,你是竹中之秀,最有担当。我想,做一条筏之前,一定是先挑选一柄篙。怪不得,篙的主人还在篙的柄上雕刻了龙纹,我看得清,他们也是在舞着水上龙舟,有“龙篙”为证。
我们在的竹筏上,没有导游,筏下有溪水淙淙,浪花从筏侧翻出,仿佛是一架耙地的犁,没有牛拉,一篙撑起,如一犁划开土地,到了两岸奇石怪山处,顾不得,也忘记了想足下的竹筏,那些石刻,感觉是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似乎我们是专为乘筏而来,风景成为一种陪衬了。
我们没有邀请,也没有示意,或许是那些筏子上的歌声响起,感染了我们的撑篙人,用一腔男高音,唱起了《漂流》歌——
昨日爱人/什么时候会离开我/我愿是河流/看你为我停泊过/心痛你兴风你作浪……
记得那最煽情的句子,那根竹篙,就是他的指挥棒,他既是指挥家,又是歌唱家,兴起时,我抓起一把闲着的竹椅,也跟着敲起了节拍,尽管不怎么和韵,却多了一层声音的铺垫,响在这九曲溪里,格外沉厚。
再歌一曲,是《撑篙号子》,听不清有什么词儿,净是些汉语的感叹词,啊,哎,噢,呀,嗨,耶,哟……随着竹篙的撑起,探底,划拨,收起,这些词儿反而成为一种铿锵的音阶,将这一路的溪水,弄得醉醺起来,激流环曲处,不再惊惧,平缓时也有乐声相伴。
五
我陷入对竹声的想象。在所有的植物里,竹子的语言系统最为丰富,就像这撑篙的号子,即使是几个没有多少含义的叹词,也生出和谐的节奏,踏响了一路的水之歌。叹词,可以感叹,可以牢骚,可以惊讶,可以唏嘘,但在闽人船工的号子里,充满了欢快,是伴我们一路追景的美声音乐,是给我们的激情敲响的鼓点。托物言志,竹声韵足。当年潍县县令郑板桥吟竹生悯怀之情,“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情怀不同,竹声亦不同。如今那根竹篙,敲浪飞声起筏行,水雀惊燕闻声绕筏舞,将一路风景打上了竹声篙韵。我又操起了那根竹杖,和着这风景的节奏,起伏于九曲浪歌,蜿蜒漂流于曲溪婉水。多年之后,回想那段涉水行吟的时刻,仿佛清脆的击竹声在耳,响亮的号子声起,将一路水光峰影幻成了美妙的梦境。
九曲溪收尾了,收在一片翠竹深处。竹篙轻点曲溪的石岸,宣告一段唯美的行程的结束,竹筏横靠在石壁处,唯美登上曲溪尾端的大坝,眼前的竹林,遮住了那段飞浪溅玉的九曲溪身,九曲溪里,号子声再起,一波一波,九曲装满的诗,总不收尾。
同行的朋友说,沉浸在竹声篁影里,我们居然忘记了从武夷山中带走茗茶。我说,还有弥补的可能,撷几片武夷山的竹叶,装进行囊,回去煮叶闻竹香吧。
有诗人曾“竹影和诗瘦”,我得竹杖常念一座山,山在我心中瘦,而情却日益浓厚。
2022年8月2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文中的“竹简”可就是后来的“竹笺”?我们这儿还有一汉墓竹笺博物馆。
秋日来临,风好水好心情好!祝福老师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