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挑“羊毛疔”(散文)
一
羊毛疔“长”在肚子上,只有肚子特别疼痛的时候,它自然才会显身。
通常情况下,“起”了羊毛疔的人,村里的李昌爷爷一眼就能看清。他是村里唯一的老者,白胡子毛茸茸的,常年遮着嘴巴。他老是老,眼睛却好使,能根据患者的表现准确地拿捏病根。患者的脸色会大变,十足一付痛苦状。有床躺的,躺在床上打滚;没床躺的,捂着肚子蹲在那里不停地吐清口水……据说要是肚子疼的情况不能得到有效治疗,急性阑尾炎、肠绞痛的病就来了。要是还晚一点,一命呜呼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这“有效”治疗的办法,就是只要挑那么三五颗羊毛疔,肚子疼痛就会立减。
这个时候,他就会热心地走过来,叫患者躺好,或者揭开肚子上的衣服,不论男女老少都会乖乖照办。拿个针来,我先看看是不是起了羊毛疔,李昌爷爷一般都会一脸严肃地发号施令。其实,出现这症状的,已经无所谓是不是了,必定要对那些有病的“组织”下手了,只不过他的检查更具权威性,一旦判断出真起了羊毛疔,接下来他施诊就有了依据。
李爷爷尽管时有两眼昏花的老毛病,但一点也不碍事,凭着他的熟练程度,还是能在肚皮或背上揪出羊毛疔来的。对肉里的那些“与众不同”的肉色进行分辨,“昏花”的眼睛也能很快发现有针尖儿大小的乌红小点点,应该就是它们在作怪了。他便用针头在那些乌红的小点儿上挤压,没能弹起来的,便是该死的羊毛疔无疑了。
打了“记号”的羊毛疔,像星星点点地分布在肚皮与背上。狗日的,就是他们在作怪,他狠狠地骂出这一句,随即便要一个一个地擒获住它们。
二
我之所以对挑羊毛疔的李爷爷这么熟悉,包括他的一些口头禅也还记得,其原因是我小的那阵,就眼见他的表演。我们围成了一大堆好奇地看热闹,他扒开人群说,你们站远点嘛,给我留个缝,我看不到呢!这时便有帮衬的大人开始撵我们走了。撵也要看,只是站得有点远些了看。
忍倒其,有点痛哈。即使他这样说,那躺着的人,便会多少给出一些宽心的话,没问题,再疼也不会疼到哪儿去,又不是没挑过羊毛疔。说毕便摆出一付大无畏英勇的挨疼的架势来。
我们旁边看的人有些胆战心惊。老者先从针线盒里挑出一颗没生锈的大针,再伸到煤油灯的火苗上去烤——算是消毒了。他便从羊毛疔的“体内”穿过去,事先准备好的剪刀同样在火苗上晃几下,用它的刃在穿入肉里的那颗针上划来划去,那挑起来的肉便被割开了一条口子——针在这时便轻松地掉落了。最后一道工序是必不可少的,得在刚才划过的口子上撒点盐——用盐巴盖住伤口,也是消毒用。
这样下来,第一颗羊毛疔就挑成功了。当挑完一颗羊毛疔,尤其对那伤口撒盐时,躺着的人都会打一下冷颤。这时,我们便用力观察那人埋在枕头上露出半边脸的表情,并不比肚子一开始疼时轻松多少,甚至额头上还有了细密的汗珠。
不要紧张嘛。你看这……怕什么嘛。只听老者又在自言自语地发声。你一紧张,肉就绷紧了,我不好施诊呢!
几处的几颗羊毛疔挑好了,那患者便有了明显好起来的精神。老者也明显感觉到了,怎么样,松些了吧?
患者肯定地点点头,李爷爷这个老者的手术也进入了尾声。在患者躬身站起来的当儿,他透出了成功后的得意神情。
站在远处的奶奶,看到我从围观的人群中散开来,就向我招手说,刚才看到了吧,他是因为不爱干净,肚子长虫了。我有些半信半疑,他是大人,肚子还长虫?
以后少吃糖了,糖吃多了也长虫。奶奶似乎并没听我说,仍照自己想的说下去。一定要讲卫生了,不要去吃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这些话,我记是记住了,有几次也态度坚决地杜绝过脏东西入口,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满足了嘴馋的需要。尤其是扯花生的时候,不顾花生上的泥沙就往口里按,还有,当肚子饿了,管他三七二十一,生红苕的皮都不削,就啃起来了……这样做的结果,自然就为我后来肚子疼,要靠挑羊毛疔才能解决问题埋下了祸根。
三
一向觉得好奇的羊毛疔,曾传染似的在我们村里那些男女老少人们的身上传播过,我也不止一次地跑去围观过,他们那愁眉苦脸的样子,自己还觉得很有些可怜。却丝毫也没想过,要是它有一天心血来潮时也会来到我的身上该怎么办。
我第一次起羊毛疔是在六七岁的时候。也许我那小小的年龄是不需要提前有什么征兆的,也许羊毛疔在我身上的突然出现,完全是给我的一个小小警示。也的确如此,像羊毛疔这种小病,在医疗条件并不发达、却很贫穷落后的广大农村,根本就算不了是什么病,用小小的土办法就能医治好。还别说,那时像由肚子疼引起的肠绞痛这种大病,在我们村里一例也没有,就连阑尾炎也很少听到有人得过。也许,仅靠挑羊毛疔这一招就能把它扼杀在摇篮之中吧!
不知我从小的这些习惯,是不是导致羊毛疔要来到体内的主要原因呢?我满月不到就没有奶水吃了,肚子饿自然养成了“吃手”的习惯,以至长大后,右手的大拇指被吃成了一个茧疤。能到处跑的时候,觉得肚子天天都是饿的,只要是用来充饥的,甭管生冷硬剩,一律往肚里咽。弄得最后身高不长,体重也没增加多少,矮小瘦弱得跟个小不点似的。
某天黄昏来临之际,我刚好把牛赶回牛圈拴好,忽然肚子起了一阵响声之后,开始了隐隐发作的疼痛了。我以为要拉肚子了,便赶紧蹲到了旱茅坑边上,接着肚子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这些症状无非是在告诉我,并不是拉个肚子那么简单。
我赶紧往床上躺。母亲发现了异常,她把煤油灯拿到了我面前,我苍白却有很多汗珠的脸,把她吓了一跳。
我用手紧紧挤压着肚子,我的举动也丝毫没能止住它的不疼。糟了,我这时方才明白,很可能是以前吃下的那些鬼东西来给我算总账了。
母亲通过检查,说我肚子上起了羊毛疔。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挑羊毛疔时,那些人愁眉苦脸的表情。乖乖,我也要遭受他们曾经的那种疼痛了。我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躺着的份儿了,谁叫自己的肚子这么不争气呢?
李爷爷对羊毛疔挑的是好,就是手重了点,把人家疼的不行……有次,我听到有人是这样说李爷爷的。但人们丝毫也没嫌弃他,只要有人肚子疼,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我在心里已做好了准备,让李爷爷来挑自己身上才长出的羊毛疔是不可避免的了。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办法呢?!
母亲却说,我来给你挑。李爷爷不在家,这种事又等不得。再说他手也重,怕你受不了。母亲针线活做得细,每年过年都要给我们每人做一双布鞋,时不时还要给我们扎袜垫。但像挑羊毛疔这种活儿,我还从没见她做过!说不定她的手比李爷爷还重呢!我在心里犯着嘀咕。
她给了我一块干净毛巾,叫我咬在嘴里,还让我把眼睛闭上,心里去想其他高兴的事情……已经挑好一颗了,再挑两三颗,你肚子的疼痛就要减轻了。但你要忍住,再坚持一下哈……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边用嘴在伤口上吹着气,像平时把刚出锅的腊肉用嘴吹冷了,好让我们尽快吃到腊肉那样,手上飞快地挑着羊毛疔。
见我没有做声,身子也没有动静,她有点心虚地看我,我已经昏过去了,这下她真有些慌了。当即背上我就往六七公里以外的乡医院跑,大妹在后面跟着,用马灯照着漆黑的路。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医生等我清醒后说,挑羊毛疔也有风险,我们不太主张这样去做,主要是怕毒消不好伤口会感染。可农村的条件不具备啊,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他随即岔开话题望向我问,你看到什么了,小伙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有个女的来拉我,说要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还说那里的人肚子疼了不用挑羊毛疔就能治好。我的话让那个医生笑了,却让母亲的眼泪因此流了出来。
以后我再也不敢给你挑羊毛疔了,真是吓死个人了呢!母亲这样说道。
四
我所居住的农村在计划经济时,靠集体大生产所设的大队,以及生产队,通车的历史并不长。大队与大队之间、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户与户之间,连接的是一条条像毛细血管样、夹杂着泥土碎石的小路。可那路也只能供人行走,连个牛车都过不下。倘若有三五人抬个什么东西要经过某个段路时,肯定还要专门去扩宽一下才能勉强通行。
那些遍地长了野草,凸凹不平、宽窄不匀的小路,简直像极了山上的羊肠小道。
这些恶劣的自然条件,就为村里生了病的人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滑杆”这种古老而有效、便捷而费力的交通工具,才在我们村里一直大行其道。听说爷爷的爷爷,他们很早就在使用了,是从外地引进到村里来的。只不过一开始村寨的发财人家家家都备有,村里集体也有那么二三乘滑杆,后来改名大队、生产队后,至少每个生产队也还保留的有一两乘。其用途就是在关键时刻,把做活重伤了的,以及急性病发作了的人们,及时抬到乡或者镇卫生院去救治。像毒蛇咬伤了的这种小事,还有肚子疼得打滚的这种小事……村里像李昌爷爷那样的民间高人基本可以手到擒来。后来人们谈之色变的心胶痛、肠绞痛之类的大病,在我们村里的那些高人们的“把关”下,也基本没人得过。他们的宣传语是,小小肚子疼、挑个羊毛疔就了事,不知是不是这起的作用呢!
队里那乘用木棒拼成、用竹子编成、坐上去发出唧咕唧咕响声的滑杆,在邻居家一个孕妇邪了门的难产那天,我算是终于见到了它终于有人坐上去的“光彩”了。觉得坐在那上面的人是极其好玩的,尽管前后抬着的人在不停地换肩、汗流浃背躬身的难受。
我初中毕业的前夕,生了场怪病——双脚脚后跟莫名的肿痛——肿得有点吓人,像被蛇咬过、有很多的毒液积存在那里一样。急坏了的父母,一下子就想到了叫人用滑杆把我抬到镇卫生院去救治的办法。虽然双脚的疼痛让我集中精力应付那该死的疼痛,但当坐在那人力滑杆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很快占据了疼之所痛的位置。
前面抬着滑杆的父亲,不时用肩上备着的毛巾擦着汗,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边走边发出问询我的声音,脚悬空了是不是要好受些?一会儿就要到了,医生一检查就知道病因了,不要怕……
从我的表情上就能发现,我肯定没怕。有什么可怕的呢?本来我学习成绩就不好,考学是无望的,可以借此机会逃脱那难以承受之重的学习任务。再说天大的事有父母扛着,我能怕什么呢?!心里还在暗想,要不是生这怪病,怕永远也体验不到坐滑杆是种啥滋味来。于是,我闭着眼睛尽情的享受着,好像疼痛也不那么严重了。
但事情也有蹊跷,多年之后我长成了身强力壮的大小伙。一天黄昏,我们家隔壁王大爷被土石方掩埋,从土里刨出来时昏迷不醒,人们把抬滑杆送他去医院的目光投向了我。
那次,我才真正体验到了抬滑杆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啊!坐在滑杆上的人所享受到的幸福滋味,是拿别人的艰苦付出换来的。
五
像长大了的小鸟需要飞出林子一样,大了的我们飞远了——飞离了家乡。有年春节,我们兄妹齐聚老家。也许是儿子肆无忌惮的地乱吃,吃坏了肚子,在他那里什么都是美味,也许是冬天的气温让吃下的油腻冷凝在了肠胃里,当即他就吵肚子疼,我问村里还有会挑羊毛疔的人吗?
大妹不慌不忙走过来,笑着说,哪个还挑羊毛疔嘛,已经绝迹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村里已经有卫生点了,肚子疼完全不用再挑羊毛疔就能治好了。看来你这个老古董的思想还停留在以前呢。再说路也修好了,小车一脚油就能到乡卫生院了。
说话间,儿子已经被妹夫拉到了村里的卫生点了。他们叫我在家里等着就行了,小毛病要不了多长时间。
果然如此,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儿子就乐哈哈地回来了。看不出肚子刚才疼过的样子。
这么快?我问。
人家只按摩了一下他的肚子,吃了点药,就起作用了。妹夫随口说道。
那以前生产队用的滑杆还在吗?我脑子里忽然出现了滑杆闪动的镜头。
哈哈,它早就作古了。好像也没进火焰山呢,但不知哪去了。大妹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咋回事?
去哪儿找嘛,尸骨都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