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古井(小说)
结婚时,雪是奔着成家的古井去的。
地处西北,靠天吃饭,尤其是对水的天然依赖,水就是人的生死簿。
上世纪80年代初的老家,村子脚下的一条大河,原本河岸宽,河床深,河水常常是齐岸平的。上下地干活的村民走到河边,随时都感觉有生命危险,多年来,也不时有生命陨落于水中。或许是人们慢待了上天吧,连续干旱了好几年,这条生命河,河水变得又浅又窄,浅到只能没过小孩的脚面,窄到河水宽度超不过一米。所以,在那样的年份,吃水成了困扰村民们的最大难题,因此,谁家有口井,就如得一个宝。
周围的好几个村庄都在离村子较近的深沟里挖一眼泉,坐落在河流旁边的村子,还可以借助地理优势在河边另挖一眼泉,从而保证用水的富裕。而附近几个村(住在山上)的村民要么下山去河坝里挑水,要么去村口深沟里挑水。去河坝里挑水,虽然路途远,但是河旁的渗沙水(天水方言)因为有河水的反补,所以随时去随时都有水;而深沟里的泉水则不同,就要拿着家里所有的家当,深更半夜早早地去排队,那一眼大大的泉,底部却仅有一个土拨碗那么大的一点泉水,拿一个马勺或者小碗,一点一点地舀水,待舀满所有的家当,存够一家子一天所用的水方肯离开,也才能轮到下一个排队的人再舀水。所以谁家要是有口井,非但节省了劳力,还可以成为人前炫耀的资本了。好多人都去河坝和深沟里挑水,非常吃力,遇上家里的主要劳力生病或外出,老幼弱小只能去隔壁领居家借水或讨水,第二天也必须给人家还上。
雪的父母一直给雪灌输说:“我娃一定要找个有口井的人家,这样我娃少受罪。”所以,雪心里对井有了根深蒂固的亲近之情。
雪,人如其名,如冬雪般晶莹剔透,在老家农村美得不是一般,以致到了婚嫁年龄后,上门提亲的人几乎把她家的门槛踏断了,但始终未见雪花落谁家。
那时候的农村,姑娘长到十七八岁,基本上都订婚了。逢年过节时雪的同龄人都成双成对地出出进进,只有雪,依然只身一人,出现在自家院子里,或自家田地间,静静的,默默地。渐渐的,那些求而不得的人家,总在背地里说一些下三滥的话,终有一天她明白了唾沫星子里溅死人的道理,外出打工了。
说来也巧,就在打工期间,认识了成。
成和雪年纪相仿,成身上既有北方男子的高大粗犷,又因为早出来几年打工,见多识广,身上散发出不同于农村小伙的“现代气息”。同时,他身上还有家族得天独厚的儒雅之气。
成的祖父是风水先生,父亲是木匠,他祖父和父亲都是我爷爷的挚交,小时候爷爷拉着我的手总是出入他家,所以我对他家非常了解。因为是手艺人,他家几辈人以来家道一直很好,别人家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时候,他家却始终衣食无忧。偌大的庭院,四人三代,自成体统。成的家里,一年四季门庭若市。周边好些村庄,谁家有红白喜事用风水先生时,都去找成的爷爷;家里盖房子修院墙等动土之类的事就去找成的父亲;成的母亲做的一口好茶饭,谁家有事情也请她去当厨师,成生长于这样优渥的家庭。加之成家的大门口有一口古井——自祖上就建造起来年代久远的古井,水量饱满,水质甘甜。多年来成家也从不为吃水发愁,所以,成在当时来说就成了许多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
而雪的优雅美丽、聪明娴熟、吃苦耐劳,使得成遇见她,就无法自拔。
很显然,成就是雪的,雪就是成的,好像一切冥冥之中都是注定。
他们大胆自由开放的热恋了,犹如而今的90后小青年般,他们超越时代的自由恋爱,在当时犹如一枚炸弹。现在看来,时代的车轮,从未停息过,只不过存在速度的差异。
结婚时,他俩都20岁,郎才女貌。加之手艺人家,家道殷实,婚事办的体面又风光,十里八乡都是一片盛赞。婚后雪生了两男一女,突破了成家的三代单传。成的爷爷和父母夸雪的肚子争气真会生娃,一口气就生了三个娃,而且两个男娃,以至于他们一家子人前人后,整日高兴得合不拢嘴。
雪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但是雪依旧勤劳朴实且孝敬老人。并且在夜间待孩子入睡后做一些针线活,隔三差五拿到集市卖了换点钱,接济娘家父母及妹妹弟弟的生活开支。
其实雪的娘家原本也是个大户人家,她父亲是爷爷的独苗,起名“宝生”,长期以来她爷爷过于溺爱她的父亲,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待她父亲长大后,她爷爷通过私人关系让他在天水市当了工人,终究吃不了苦最终回到村上务农。在老家村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家里的活都让雪的母亲干了。雪,虽然出嫁,心里一直掂念着辛劳的母亲,年幼的弟弟妹妹。
这些年来,从大学到走上工作岗位,我一直在思考,我们的老祖宗倡导的“中庸”之道,不敢说通透,但哪怕是偶有所得,也总能让自己在繁杂的世事中获得坚守的勇气,更能正视时光的变迁,人生的无常。
雪26岁那年,成的爷爷、父母都撒手人寰,成家的天塌了。成内心无力面对现实,独自外出打工,留下雪,留给了她一个破败的家。女子本弱,为母则刚。雪每天安顿好孩子之后,毅然操持起了自己的家,犹如她的母亲一样。
成也争气,三年的光景,在天水市当上了老板。每次回家,都有专车接送,穿的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像牛舔过一样,俨然是衣锦还乡。
但是,成的成功似乎只属于他自己。
雪依旧默默无闻,做着她的本分。
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说是忙得脱不开身。
有人说,成的车里多了一个女人,而且长期以来是同一张面孔。
成和雪的生活,一下子又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不知道这种闲言是否会再次打破雪的平静生活,扰乱雪内心的宁静。
其实,在灯火城市里,我碰见过成,目睹了成的变化,想冲上去为雪鸣不平,但终究无力的妥协了,然而心中泛起的隐隐不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后来,突然有一天中午,雪的父母去村口山崖边挖土时,山崖塌陷将两个人同时压死了,家里留下一个15岁的妹妹梅和一个12岁的弟弟存,那年的雪29岁。
雪料理完父母的后事,将妹妹和弟弟托付给亲房寄养,自己一有空就回娘家照顾他俩。半年之后,村里有些心术不正的男孩,侮辱了雪的妹妹梅,这样的事,在那样的年代真是奇耻大辱,然而雪无力讨还公道啊!她偷偷地领梅去医院做人流,医院的一切手续和费用上都用的自己的名字。
雪把自己平日里攒的所有积蓄都给了妹妹和弟弟,叮嘱妹妹身体康复好后去外地大医院做处女膜修复,找个好人家嫁了,又把弟弟托付给一个熟人去学手艺。
雪,仍然坚守着她的本分,只不过生活里没有了自己。
成,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几乎不回家。
那年的除夕夜,成回到了家,和雪摊牌了,语气沉重地说:“她怀孕了,我,人丢不起,人家父母逼得紧……我对不起你!”
雪拿出了在医院做人流的证明和医院的收费票据,放在了成的眼前,说:“其实,你没必要自责,是我对不起你,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吧,但是,求求你照顾好我们的三个孩子!”
大年初一早晨,天还没有亮,一个邻居老者去打水时,揭开古井盖,发现雪吊死在里面。
雪的妹妹并没有继承姐姐的遗愿,得了精神分裂症,时至今日疯疯癫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游走在乡间小路,如有行人和她搭讪,只是痴呆呆地看一眼,然后傻笑。
雪的弟弟存,去了远方,至今杳无音讯。
世事沧桑,人生变幻无常。多年来,只要雪的妹妹梅出现在村子,村人们总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这娃,命中注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诚然如此吗?
在那个闭塞落后、物质匮乏的农村时代,每个人的人生,无不经历着一次次的阵痛。
无论别人对雪的人生如何评论,我总是忘不了爷爷的那句话:“始于古井,终于古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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