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月牙儿(散文)
“黄玫瑰别落泪/心中有爱就很美……即使告别了春天阳光/你依然要开放/别害怕别犯傻/别轻易剪去长发/我会站在你的身旁/给你依靠的肩膀/别说话微笑吧/回头是灿烂的霞……”
——刀郎《黄玫瑰》
一
楼顶有个露台,栽过花,有段时间还种过菜。如今,黄瓜、紫茄、番茄、青葱全搬走了,菊花、海棠、仙人掌、三角梅还在风里开着。清朗的夜晚,我通常都会到这里站站。不是赏花——还有什么能比天上的月亮更加迷人的呢?
月亮夜夜出来。夜越黑,她越亮,把烟火人间的悲欢离合全然照了出来。月悬于天,圆少,缺多。每次看到她,基本都是一弯一钩的,是那么让人遗憾和感伤。我的心空,也挂着一个月亮,晶莹剔透,清亮如水,时常闪耀在我记忆的长夜里。
她,就是月牙儿。
月牙儿当然不是她的真实姓名了。她的芳名叫陈月雅,因与月牙谐音,加之她又是月亮溪人,于是人们就叫她月牙儿了。
月亮溪是一条流淌在风景里的河流。星星点灯的夜晚,清深浅澈里尽是白白灵灵的月儿。有人坐着竹筏顺流而下,发现那些站在水边洗衣浣纱的姑娘个个都长得比月亮还水灵,想法陡然就非非了起来,魂不守舍的,把醉酒般的心丢在水里再也无法打捞了。月亮溪的女子谁最美呢?假如有人来问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月牙儿呀!那么,她到底有多美呢?且听我说——她的黑发,会使人联想起幽涧的瀑布,夏日的乌云,飘逸,浓密;她的眉眼,会使人联想起河畔的柳,碧潭的波,纤纤脉脉,含情凝睇;她的脸庞呢,会使人联想起杏花的白,桃花的红,如雪,似霞。最要命的,是她的歌声,云雀般婉转,百灵般动听……
我属兔,月牙儿属蛇,小我两岁。她是在我读高二那年住进我心里面的。
记得次初相见,是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上。我上台朗诵舒婷的诗歌:“我希望——他,和我一样,胸中有血,心头有伤。不要什么花好月圆,不要什么笛短箫长。要穷,穷得像茶,苦中一缕清香。要傲,傲得像兰,高挂一脸秋霜。我们一样,就敢在黑夜里,徘徊在白色的坟场。去聆听鸱鸮的惨笑,追逐那飘移的荧光……”
我退场,她登台。我们的目光在幕后相遇了。她朝我嫣然一笑,像一朵云从我身边飘过,留下了一股淡淡的栀子花似的清香。她留着披肩发,脖颈颀长,穿一条白色的百褶裙,婷婷玉立在舞台中央,白天鹅一样美。她唱的是《边疆的泉水清又纯》。那是一次精彩绝伦的演唱,台下的掌声犹如潮涛雷鸣,经久不息。我曾看过《黑三角》的电影,当时,我把她与电影里的情景比较了一下,我认为,她的歌声略逊于李谷一,但人儿,比电影里的还要秀气。她就是月亮溪的一泓泉水,清纯甜美啊!
事后,我知道了,她叫月牙儿,是高一的新生。从此,我心中的那颗小太阳,就被月牙儿占据了。
二
我们的学校,前身是舟浦文昌阁,处在村庄下手的一个微微凸起的山丘上。我读书的时候,文昌阁早已毁了,校舍是在文昌阁的遗址上新建的。一个长方形的操场,四周长着高高的“三年背(桉树)”,浓浓的树荫下,围着四幢两层高的砖瓦房。东南两幢,是大礼堂和师生宿舍,西北两幢便是教室了。西楼的两边,站着两棵老树。一棵是苦楝树,蓊葱高大,春天开紫花,秋天结黄果。一棵是垂柳,委婉多姿,绿丝摇曳,仙女一样阿娜。两树中间的墙壁上,嵌有两块大黑板,是校方的宣传阵地。
细究起来,我与月牙儿友谊真正的发源地,是那两块乌乌的黑板。
我是黑板的主人。因为我的粉笔字写得可以,作文也写得可以,平时还会写些小散文打油诗什么的,校长看上了我,让我负责出黑板报。因而,我在学校便有了点小名气,女生看到我,往往都会朝我瞥一眼,闪亮崇拜的那种。对此,我的感觉好极了。
一个丹桂飘香的日子,我照例站在课桌上出黑板报。那次的主题是“月亮与思念”。我抄好两篇其他同学的范文,顺手把自己涂鸦的一首小诗也写上了。曰:“小时候,母亲是月亮,我是星星。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星星总是在一旁笑着。现在啊!月亮还是月亮,星星还是星星。只是啊,月亮在一天天变老,星星在一天天长大。月亮仍然感叹,星星呀,你何时才能长成太阳呢?”也许,这根本就称不上是诗。但是,有人就认为我写得很好,视我为诗仙了。
这个人,就是月牙儿。她是在我画插图的时候来的。插图很简约——月上柳梢头。月是新月,柳是垂柳。我画柳梢时,绿粉笔断了,掉在地上。我正想跳下去捡,不料却有人递了上来。是月牙儿。她仰着头,点着足,高举着手,穿一条黄色的连衣裙,黄玫瑰一样娇艳。她把粉笔递给我,闪着剪水的秋瞳说:“同学,你的字写得真好,你的画画得真好,还有,你的诗写得太好了!”她一连夸了我三个好,我听了,比被评为“三好生”还开心。我给她回了三个漂亮:“月牙儿,你的歌声真漂亮,你的裙子真漂亮,但是,最漂亮的还是你的人。”
那时候,我很喜欢说但是和然而,装高深。她听了,脸红了,羞涩地低下了头,却没走,一直等我出完板报才离去。
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密切了起来。她先是叫我同学,后来改称为你,叫着叫着,她就改口叫我哥了。她的成绩比我好,就是作文不如我。她经常在晚自修后约我去散步,说是要我教她写作文,其实就是听她唱歌听我瞎吹。离学校不远,有一条林间小路。清风明月夜,树影婆娑,月色朦胧,我们并肩而行,真像一对卿卿我我的甜蜜情侣。步入林荫深处,她就会轻轻地哼唱起那些动人的歌谣。她唱《天涯歌女》《彩云追月》《万水千山总是情》,唱邓丽君的《万语千言》《我只在乎你》……一听到她歌唱,我的心就会碎成一地如水的月光。
我还是给她背诵《我希望》:“我们一样,就敢在泥沼里,种下松子,要它成梁。我们一样,就敢挽起朝晖,踩着鲜花,走向死亡……就这样,在遮天的星群里,去寻找那粒闪烁的微光。就这样,在蔽日的密林里,去辨认那片模糊的叶掌……”
唉,林间的小路有多长,只有我们漫步度量。那条小路,留下了我们太多的足印,太多的回忆。前些日,我回到舟浦,特地到那条小路走了走。小路还在,两旁的树林更密了。我看见,当年我们留下的那些脚窝里,长满了萋蔞的草,开满了黄黄的花。
她是月,我是亮。我们合在一起,就是月亮。彼时,我真的有想过,一旦待到时机成熟时,我就牵着她的手,俩人一起挽起银色的月光,走向黎明。
三
月牙儿曾到老屋拜访过我的父母,唯一的一次。
是一个周末,她没回月亮溪,却到我家里来了。那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池塘边矮墙上的胭脂花开得正艳,母亲正在准备做晚饭,她像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就来了,穿着那条黄裙子,花仙子一般。见到母亲,她开口就甜甜地叫“阿婶”,落落大方,像亲囡一样,一点也不生份。
我母亲乍见到她,惊呆了,差点把蒲瓜瓢掉落在地,许久回不过神来。多年以后,母亲想起那天的情景,还在感叹:“这世上,咋会有长得那么生好的囡囡呢,当时我还以为是仙女下凡了。”可以看出,母亲对月牙儿是十分喜欢的,那天她居然破天荒地煮了一锅白米饭,既炒肉又焖蛋,把所有的干菜全都捯饬出来了,烧了一桌好菜,笑眯眯地看着她吃。
我小姐姐的闺蜜美人痣闻讯不请而至。她们俩,面对面坐着,不说一句话,就那样彼此偷偷地看着。月牙儿瞥一眼美人痣,美人痣就脸红,把头扭了过去。美人痣瞄一眼月牙儿,月牙儿也红脸,就把头低了下去。我在一旁看着,甚是尴尬。
饭后,我们又到那条林间小路散步。她不再唱歌了,问我:“那个漂亮的姐姐,就是美人痣吧?”我说:“你指的是哪一个?”要知道,我小姐姐也是长得像花一样的。她说:“就是下巴有痣的哪位。”我说:“是的,咋了?”她说:“她就是我未来的嫂子吧。”此话一出,我的头立马就大了。怎么说呢,我与美人痣的关系十分复杂,一下子是很难说清楚的。美人痣是个地主囡,很可怜的,我母亲却视她犹如己出,为了应对坏人的纠缠,我与她曾演绎过一场虚假的爱情。我说:“那是假的,用来对付坏人的。我虽然叫她姐,其实她是我堂姑,怎么可能呢。”她听后,非但不信,反而掉眼泪了。泣道:“我看是真的,她长得那么漂亮,谁不动心呀。”说着,她便掩着脸,独自跑了。自此,她对我的称呼又改了,在哥的前面加了一个大字,叫我大哥。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来找我了,忧心忡忡的,说家里捎来了口信,有非常重要的事,叫她务必马上回家一趟。我一听就明白,学校离月亮溪远着呢,三十多里地,全是山路,天已向晚,她一个人不敢走。我说:“这有啥难的,我送你。”话音一落,我们就出发了。
这是我首次去月亮溪。月亮溪很遥远。我们走过一条条水,一座座桥,一个个村庄,再爬上一条蜿蜒曲折的山岭,十里就过去了。接着,我们在山顶的云雾间又穿行了十里地,然后便沿着九曲回肠的小径往那边的山下走去。月亮溪又很近。她在前面带路,我在后头紧紧地跟着。沿途的风景很美,清溪淙淙,飞瀑潺潺,松竹苍苍,山花灼灼,我无暇顾及。清新的山风,送来阵阵凉爽,也吹来了她芬芳的体香。她是一个香香公主,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栀子花般的气息,是那么的醉人。
一路走来,我们没闲着,她教我唱歌,一首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的歌。她先唱一遍:“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尔后,她便一句一句地教我唱。后来呀,我们就是对唱了。当我们唱到“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时,我们的脸上都有了泪光。
月亮升起的时候,一条清澈透明的河流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放眼望去,水里全是月亮与星星。
四
月牙儿是个幸运儿。她的父亲,是一个长相非常俊朗的人,早年以撑排放木筏子为业,后在月亮溪创办了一家竹木加工厂,在当地是个响当当的老板。她家境优渥,加之本身就是挂在夜空的一轮明月,格外的惹人爱,招人喜,追求她的人,像月亮溪的星星一样,满天皆是。
却说那次我陪她回家,并非急事,而是有人相亲来了。
男方是一个富得流油的侨二代,模样称不上英俊,也不能说难看。那人三十左右,身穿背带裤,嘴里镶着金牙齿,脖子套着金项链,手上戴着金戒指,全身金光闪闪的。牵线的人,是月牙儿的大姑,一个很强势的女人,在县财政局工作。她一见到我,就蜂钉似的,狠狠地扎了我一眼,眼神里尽是寒流和不屑,让我不寒而栗。
月牙儿得知原委,对她大姑说:“姑姑,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我还不想嫁人。”她大姑刚刚还是风和日丽的,一听顿时乌云密布:“你说什么?人家的条件多好呀,你嫁给他,就可以跟他到巴黎生活了,你居然不同意,你傻呀,脑袋进水了?”
月牙儿不吭声。她大姑急了,声音尖了起来:“为什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竟然不听我的话了!”月牙儿还是不吭声。于是,她大姑就开始扮演起福尔摩斯的角色来了:“你是不是有人了?”月牙儿看了我一眼,说:“是的。”她大姑用手指着我:“是你吗?”我急忙说:“不是的。”她大姑朝我吼道:“我看就是你,你是谁啊!就你这只癞蛤蟆,也想吃月牙儿的天鹅肉!”
我憋屈啊!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离开。约摸走了半里地,忽闻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月牙儿赶上来了。她牵着我的手,气喘吁吁地说:“大哥,真是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咱们回学校吧。”若干年后,一次我在县城遇到了她大姑,她大姑说:“王主任,真是不好意思,早知如此,当初……”我一笑了之。
无独有偶,记得那是一个落叶纷飞的黄昏,我的同窗胡东风把我拽到了他家里,说是他父亲找我有事。我感到很奇怪,他父亲老胡是区委副书记,大官一个,他咋会找我呢?一进门,老胡就请我喝啤酒。三杯下肚,他口吐真言了:“小王同学,听说你跟那个月牙儿关系不错,今天我请你来做个媒,把月牙儿介绍给东风吧。”我点头答应了。人家的条件那么好,我除了点头,还能咋的。一回到学校,我就约月牙儿到林间小路散步。我把老胡的意思跟她说了。她听后,怔怔地望着我,胸部像海浪般起伏不定,过了许久,她咬牙道:“大哥,请你转告他,这辈子,我不嫁人。”
月牙儿曾送过我两件礼物,一支钢笔和一条黄手帕。黄手帕是在我当兵前夕送给我的。那天晚上,天上有月,林间小道铺满了缤纷的落叶,我们走在上面,簌簌作响。别离之际,我们说了许多伤感和祝福的话。我们在月下徜徉了很久很久,依依的甚是不舍。分手的时候,她从衣兜里拿出了那条黄手帕,放在心窝贴了贴,递给我。她说当兵的人,将来是很有可能要去打战的,她就送我一条黄手帕,保我平安。
我在部队当了四年兵,与她天各一方。头两年,我们还是鸿雁传书,每月互通一次书信的。我得知,高中毕业后,她去学裁缝了。她的师傅,就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是舟浦人。后来,我们的联系就少了。再后来,我们就完全失去了联系,只知道她去了深圳,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五
还是那话,有缘之人,终究是会聚首的。十年前的一个春日,我正在湖滨大道踽踽独行,忽闻一声“嘎吱”响,一辆宝马轿车突然在我身边停了下来。随之,车内下来了一个人,我一看,大吃一惊。
竟然是月牙儿。
逝水流年,我们已经分别整整三十年了。流水带走了光阴的故事,也改变了俩个人。她还是那么漂亮,发似乌云,凝脂如雪,只是变得丰腴了,变得富态了。记忆中的她,是一枝长在空谷里的幽兰。而眼前的她,一身珠光宝气,少了当初的清纯,多了几分妩媚与妖娆,成了一朵雍容华丽的牡丹花。
是夜,我请她至“匆匆那年”酒吧吃饭喝茶,同时还叫上了她的三五个女同学。她的同学们都说,我是她不悔不朽的恋人。她笑着否认:“不是的,狗亮就是我大哥。”她告诉我,她成家了,先生就是她当年打工时的老板,是个在深圳办企业的台湾人。她还给我看了他先生的照片,是个斯文清秀、气宇轩昂的帅哥,神似台湾的马英九。她与假马英九生有一个儿子,正在美利坚合众国读博士呐。当她得知我也生了一个男孩,她咯咯笑道:“遗憾了,我要是生个女儿就好了,咱俩就可以结为亲家了。”
匆匆一聚,她便返回深圳了。五年前的一个深夜,她突然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哭泣。她告诉我,她都想死了。我一直都认为她过得很好,真是想不到,她的老公居然是一个花心大萝卜。月牙儿也是在事后知道的,她老公在台北早已有结发之妻,她只不过是个小二而已,这还不算,前些年那个负心的男人居然又在外面偷养了一个九零后,还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这个电话,是她最后一次与我通话,次日,我就与她彻底失联了,她再度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就像当年她送给我的那条黄手帕一样,不知被风吹向了何方。
据说,她与她老公离了,在美国与儿子生活在一起。据说,她大病了一场,疯了,住在异国的精神病院里。又据说,她像那个唱过“好人一生平安”的歌星一样,去与古庙青灯作伴了。我一直联系不到她,真的是教人惆怅牵挂,伤悲心碎。
今夜,我站在这个寂寞的露台,仰望新月如钩,思念无限,泪流满面。月牙儿!此时此刻,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我想,还是托风儿为你唱首歌吧——黄玫瑰,别落泪,所有花儿你最美……受了伤,别伤悲,别再埋怨爱太累……我默默的祝福你感觉到了吗?海角天涯,哪里不是你的家……
祝岚亮老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