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那是一条长长的路(散文)
一
我们村前有条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它穿过一片片农田,绕过一个个村庄,能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父亲说,当年的他,经常沿着这条路,走啊走啊,从清晨走到晌午,从晌午再到日暮,一直走到县城那个中药铺,抓上几剂草药,立即再转身回头,等他到家的时候,已是深更,村子安静得只剩下零星的鸡鸣狗吠。
一方病榻上,我的奶奶正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听见父亲开门声,她强撑着侧起身来喊:“小林,饿坏了吧,筐里有俩窝窝头,西院你四妗子送来的……”腿脚酸麻、全身沾露的父亲感觉不到饥饿,昏黄的灯光下,他发现奶奶的脸又浮肿了许多,“唉……”这一声长长的叹息,怎也穿不透四围的黑暗啊!
乡村的夜,万籁俱寂,奶奶一声连一声的咳嗽揪着父亲的心,他顾不上歇息,赶紧生火煎药,霎时,药罐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儿弥漫着整个屋子。父亲说,那时的他很喜欢闻这个味道,只要被这酸苦的气味环绕,他似乎就看见了奶奶病愈的希望。
奶奶当时仅五十多岁,身子羸弱,隔三差就会经一场小灾大病,但她最终活到九十岁。一个前半生在饥寒与动荡中飘摇、后半生在贫病与衰老中抗争的女人,如此高寿,很是令人欣慰了。这多亏父亲的悉心照料,也多亏了那年、那月、那些药和那条路。
那是父亲用双脚丈量的,一条长长的路!
路的起点在村庄,终点是县城。除了为奶奶寻医问药,他拉煤、卖柴、治河、挖渠……都要途径那条路。寒来暑往,风里雨里,不知走了多少年、走过多少趟,更不知磨出多少个血泡,磨烂多少双鞋子……
父亲每给我们讲述这些陈年往事,都是轻描淡写,但他当初的辛酸无奈我是可以想象的。作为一个被时代遗弃的没有读书资格的年轻人,漫有才华与聪慧,仅靠单薄的身板,努力挣脱贫疾苦楚,年年岁岁与命运抗争着,想来他真的好可怜。
在那条路上,父亲曾洒下密密匝匝的汗水,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他青春的热望被风干,他生活的诗意被抽离,唯有那躬身负重的脚步从未停歇。
二
一晃,苦水中泡过的日子成了过往。随着我们姐弟仨相继出世,家里多了欢声笑语,奶奶的身子骨也日益硬朗。
村前那条路,还是那条路,路上人来车往,两旁杨柳成行。年少的我们,时常被奶奶牵着在路边玩耍。农田劳作的父亲,累了,就会撂下锄头到我们身边歇息。我至今还能记得他爱说的一句话“等丫长大了,咱考到城里的学校去。”
“城里”在哪儿?城里的学校是什么样?我站在土路旁,呆呆地遥望,看到的只是那条路,曲曲折折,环环绕绕,它穿过农田、绕过村庄,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直至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不觉,一颗梦想的种子,埋入心田,扎下深根。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亲就像一头默默耕耘的老牛,用勤劳和坚忍为我们撑起一片生活的蓝天。他时常欣慰我们赶上了好光景,有书可念、有学可求,不像他的年少,揣着不舍与绝望,伴着恐惧与饥荒,小小年纪就离开学堂。他一遍一遍重复,将如此日月对比当作教育我们的范本。籍此,我没有理由不奋发向上。
多年后,我终于得偿所愿,考上了他口口声声所谓的“城里”学校。父亲心里是好个高兴啊,开学那天,他一大早就推出自行车,兴冲冲地送我去报到。
依然是那条长长的路,父亲载着我,吃力地一圈一圈地蹬呀蹬呀……
为了伸缩自如,他把裤管卷过膝盖,裸露的脚踝,能让我看得出青筋凸起。晨风吹在我的面颊,有种凉沁沁的刺痛,于是,我把脸贴在父亲的后背,分明感到,他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了……我提议,下来走一阵吧,他不肯,又兴致勃勃谈及了当年,拉着装有煤的架子车赶夜路的情景。也许,经历了生活的深度颠簸,这点劳累对他而言,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此后,我们姐弟读高中几年间,父亲依旧在那条路上负重前行,从未消停……
农忙之余,他会载着瓜果蔬菜,奔波在酷暑严寒之中、行走在骄阳冷月之下,只为换些零角碎票,一点一点为我们积攒书钱学费。
那些年,旱涝常有,庄稼不易保收,每逢麦忙结束,他都会把或干瘪或出芽的挑拣出来,专留精饱的几袋,送往学校的食堂为我兑换饭票。百十斤的粮食袋子,被牢牢捆绑在父亲的车后座上,一路蹬到学校,也是人困力竭,但他极少流露乏累,将一叠饭票塞到我的手中,很有成就感地开心一笑。这就是我的父亲,无论经历多少岁月的风浪,他总能溢洒一片暖光来温润我心田的种子。
在校门口与父亲道别,看他的背影在那条路上渐渐模糊,成了我记忆中最沉重的片段。那时,我曾一次次天真地默念,但愿来一股向北的风吧,为我赶路的父亲暗中助力。
三
时光一天天流逝,我们也一天天长大。城里求学、城里工作、城里安家,这一切都顺理成章遂了父亲的心愿。当我脱离他的庇佑,独立自由地行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才恍然意识到,对故乡对父母,已然多了一份岁月叠加的牵挂。
逢上节假,我就会骑车在归乡的路上。那种迫切和义无反顾,就像当年我的父亲一样。
还是那条长长的路,曲曲折折、环环绕绕,路上车流熙攘,两旁绿树成行,不同的是,这一趟行走,更换了主角,改变了方向,它的起点在县城,终点是村庄。
时逢岁末,当我骑车到半道,暮色已晚,天空又飞起零星雪花,到家已是更定矣,头上身上皆湿漉漉一片。母亲见状,满眼心疼,而后,一声连一声地埋怨,父亲则立即打断她的话:若不是家里有爹妈,孩子她出这趟苦差为了啥……
同样都是爱,父亲的理解更让我欣慰、释怀。也许,他的人生经历太多风雨兼程的故事,所以,更能感同身受我这一路风雪。
时光无情,岁月的车轮不休,转眼,我已达不惑,父母随我们生活在城里也一晃多年。
村庄门前的那条路,从前通往父母叮嘱的远方,现在却连着心田种子的故乡……
几经改道、重修,它也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偶尔,我们也会开车带着父母,沿着它重回村庄,隔窗而望,绿野茫茫已盖过当年的苍茫。靠在车座上的父亲,眯眼打盹,神色安详,再提及他当年赶路的往事,再提及那一野的寒风吹面,问他一个人奔波是什么滋味,父亲淡淡一笑间,啥也不说。我一直记得,那年那月,他饱尝的艰辛,早已化作一首绝唱,被封存在悠远的时光里,窖藏。
嗯,那是一条长长的路,路上铺满了动人的故事。
现在,我学会了浸泡在故事里品读人间长情,为此,我像极我的父亲——平和、坚忍、善良、豁达。并以此为傲。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