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冬里，这个偏远又僻静的小山村，几乎天天下雪。纷飞的雪花就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飞得纷乱肆意，打在人的脸上生疼生疼的。
　　 一挂马车在山道上奔驰着，马儿四蹄扬起的雪尘，在夜空下格外显眼。飞奔的马车就像要飞起来似的，即使这样，驾车人依然扬着鞭子喊着：驾！驾！驾驾——
　　 马车上坐着一个女子，她两眼泪汪汪的，急切的心也如万马奔腾着，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翅来，恨不得一步就赶到县城里。雪夜，微弱的光线里看得清，几床牡丹花大红被子包裹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那孩子，就是我，我叫小智，那女子就是我娘。娘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小智，小智，小智！千万别睡着了，千万不要睡啊。听妈妈给你讲故事，听呀，听啊！从前有一个人，他家里后院子里有一棵树……”
　　 昏迷之中，我恍惚记得那是傍晚下雪了，家家户户开始做饭，炊烟在村庄的上空飘起来。村子里的鸡鸭都回到家里，猪在圈里哼唱着等着猪食，牛羊也都在栏里吃着草料。
　　 娘也在忙着做饭。娘知道我喜欢吃米饭，就做了米饭；知道我喜欢吃炖菜，就炖了白菜粉条子。因为我已经好几天不舒服了，吃不下饭，也喝不进多少水，嘴角干巴巴的，暴起来了一层皮，鼻子也不透气，感觉憋得闷闷的。
　　 爹没有在家，去山里伐木去了，要到过年才回来。寒冬腊月，正是寒冷时候，东北天气，那真是滴水成冰，寒风刺骨。人到了屋外，就算是穿得再厚，再多，也会很快就像是冻透了一样，瑟瑟发抖，手脚冰凉。
　　 我身子弱，很容易感冒，娘嘱咐我别出去玩耍。但是，我咋能憋得住，趁娘不注意就跑到外面，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着。
　　 那天傍晚，夜幕不声不响地落下，几个孩子玩得正是高兴时。当时，我和小米、大环、妞子在玩捉迷藏。我和小米一组，大环和妞子一组，我们轮流着藏起来，轮换着寻找。玩在兴起，忘了时间，忘了寒冷。小孩子就是这样，天气再冷，也不愿意留在家里，总是喜欢在外面玩。说来奇怪，那么冷的天气，玩起来的孩子就也不觉得冷了。
　　 村庄里有的是老屋旧场院，还有老树老旧的石碾子、老旧的风车、废弃了的菜窖和池塘等可以躲藏人的地方。我和小米找地方藏起来，小米说他家的旧菜窖里严实，藏起来不易找到。于是，我和小米兴奋地向他家旧菜窖猛跑过去，路过村边的池塘时，因为路太滑，意外发生了——池塘每到冬季都会结冰，池塘的冰面上也会有村人早晨凿开用来饮牲口的冰窟窿，到了傍晚时往往会被积雪遮盖，由于我俩没有发现冰窟窿，结果小米一脚踩空，似乎马上要坠下去，我赶紧去拉小米，小米一下子被拉了上来，而我反而用力过猛掉进去了。幸亏窟窿口下边狭小，我只是卡在冰口下面，不至于掉进水底。
　　 当我被拉上来时，衣服湿了，人也冻坏了。一连几天，我感冒了，总是咳嗽不止。娘找来村里的华明医生，他是远近出名的医生，也是唯一的医生。一般村里人和附近的人生病，都靠他给医治。他提醒我娘：“小米只打了三针就好了，小智打了三三得九针了，还是不见效。要是今晚不见效，就麻烦了；要是再发起高烧，那就更是麻烦了，只好往医院里送了。”
　　
　　 二
　　 娘一个人在家，爹又不在，大姐胆子本来就小，弟弟们更是小呢。娘看看天一擦黑，就叫大姐喊来华明医生给我打针。华明医生来了，他穿着厚厚的棉衣，带着大大的帽子，进屋就搓着手，说：“外面好冷，今夜有雪，有大雪嘞，天气预报说的。”
　　 娘说：“那咋整，眼看着打了三天针也不见效。”
　　 华明医生就说：“再打一针看看，观察一下。”说着就开始准备给我打针，刷针管，化药水，他动作麻利快，就要给我打针，娘赶紧来帮忙。在灯光下，我看见华明医生的脸雪白，手也雪白，他晃动着药水瓶儿，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雪白的墙上。我的脑海开始眩晕，眼睛也模糊起来，感觉自己快不行了，但是嘴里也说不出来，迷迷糊糊，糊里糊涂的。
　　 娘走过来，脱了鞋子，爬到炕上，和大姐一起想把我扶起来，再给翻个身。谁想，见我一动不动，没有什么反应，而且身子软绵绵的。娘以为我是睡觉睡得嘞——几天未起床了，难免身子会软。于是，娘就把我抱起来，和大姐一起翻过身子，准备让医生给我打针。那时候，我脑子虽然昏沉沉，但是，还是有意识的；娘说话，我也听得见；娘叫我，我也含糊地答应着。打完针，华明医生说还有几个病人要去打针，让娘注意观察着我，试体温，若是体温总降不下来，就去再喊他。华明医生走出门又返回来试试我的额头，再试试自己的额头。然后，转身走了，窗外传来咯吱咯吱的雪声。天在下雪，风吹着树木屋顶，呼呼的声音很是渗人。
　　 “下午开始发烧的，头几天没有发烧。”娘一边和华明医生说着，一边用冷毛巾给我降温。我依然迷迷糊糊，像是昏迷了，又像是烧糊涂了，一惊一乍，说着胡话。我一会儿说有大马奔来，一会儿又说有人举着刀向我砍来，一会儿喊着冲呀，一会儿喊着杀呀……娘早已被我吓得瑟瑟发抖，大姐和弟弟们都很惊悚，连屋门都不敢出去了。看来，我是被彻底烧糊涂了。
　　 夜里，雪下的更大了，呼呼的北风在窗外，恣意地撕扯着房屋上的茅草、油毡纸，草垛上的乱枝枯木头也早被吹得一片混乱。娘一直守在我身边，不断用手试着我的体温，也不断喊着我的名字。我慢慢地失去意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三
　　 冬夜里，马车继续奔驰着。
　　 我被几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的层次透着娘的疼爱，一层层裹着我的体温，不至于失散在荒野里。娘又在被子间贴近我的鼻子处，用手支出一点点缝隙，让我呼吸用的。就听娘在不断催促着：“老董大哥呀，要快，快呀！”再有华明医生也在说着：“越快，越好，时间就是生命呀。”
　　 马车在雪花纷飞的山道上仿佛一道闪电，四匹马撒开四只蹄子狂奔猛跑。娘穿着一件兰花棉袄，头上围着红色围巾，两腮冻得红红的，在这雪夜里，好似盛开的梅花，映着雪夜分外美丽。雪花一直在飞扬，就好似天外飞来的蝴蝶，卷着风声，没有规则地乱飞乱舞，发出妖艳的夜色神光。闪闪的雪色，在夜里令人寒冷，敬畏。
　　 娘，一次次伸手试着我的鼻翼，一次次为我掖着被角，还心急如焚地问着：“快了吗？快了吗？这是到哪里了，我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华明医生偶尔也用听诊器听听我的心脏，不断试着我的脉搏，一遍遍安慰着我娘：“没事的，没事的，就要到了，就要到了，老董加把劲儿，再快些，快些。”
　　 老董是一位有着几十年赶车经验的行家，当地人都叫车老板。他穿着厚厚的羊皮大袄，脚上穿着一双军用棉鞋，满脸络腮胡须，大大的眼睛，很有神，宽宽的额头，古铜色的脸儿。他使劲地甩着鞭子，大声地吆喝着马儿：“驾！驾驾！驾！”马儿撒着欢儿地咴咴长鸣，夜空好似被马儿的长啸抵出来一个大大的窟窿，里面飘出来不再是雪花，而是长长的棉絮，连绵着整个冬夜，一直延伸到了天尽头。
　　 我的手握得紧紧的，伸也伸不开，身体也缩在一起。娘紧张地一遍遍将我握紧的小拳头掰开，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又掰开。娘的泪水早已落成了晶莹的冰花，和着雪花飞舞。娘口里问着：“华医生呀，小智没事吧？没事吗？没事吧？”没等华明医生回答，娘又自答道，“没事没事，没事没事的哈，就好了好了好了……”
　　 雪花打在娘的脸上、身上、说出的语言上，也撕裂着娘的心。
　　 马车依旧驰骋着，已经到了疯狂，若不是老董这样的马车老板驾驶着马车，马车可能早已粉身碎骨于山路了。山路弯弯，崎岖难行，两边悬崖断壁，沟壑深深，山谷里的风就如猛兽发出怒吼狂啸。黑夜，大大睁着眼睛，不敢眨一眨，怕一眨眼，稍稍一眨眼，娘的精神就会崩溃了。或许，这黑夜是在为一个母亲努力睁着眼呀，它不忍心让一个母亲痛苦失望。
　　 黑魆魆白茫茫，那是山；白茫茫黑魆魆，那是河流；黑白相间，一片片幽寂，微微透着光亮，又忽明忽暗，但娘始终感觉漫天雪花都在闪耀着光芒。
　　 似乎，这一路异常漫长，但这一夜异常明亮。
　　 娘握着我的手，一遍遍掰开我握紧了的蜷缩起的手。我从娘的指尖可以听到娘的心跳加速，抖动，颤抖，过速。娘的声音在颤抖，在惊悚，在恐惧，但没有失去控制。娘又不断地跟我说：“别困，千万别困哈，小智，求你，求你了啊！别困，困着了就再也见不到娘了。呜呜——”
　　 不知何时，雪停了，娘竟然大哭起来，仿佛间，天和地，周围一切都在哀痛着，大哭着。呼呼的狂风还在我耳边不停地敲打着，我心在流泪。老董、华医生也都擦着眼泪，说不出话来了。
　　 我使出全部力气，抬抬头，从被子的一线缝隙里，看见了雪天，看见了夜空，似乎还隐约看见了有星星在眨眼睛。我拼足了力气说：“娘，你看呀，看呀，雪花后边，有星星眨眼睛……”说完了，我几乎要瘫下去了。
　　 娘一听破涕而笑，好似得了大元宝一样，用颤抖而激动地声音说着：“哦，小智，娘看到了，看到了！”娘给我使劲掖着被角，抹一把眼泪又说，“真好，真好，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娘听到了呢，留着力气，留着力气哈。”
　　 满地雪花呼啦啦地飞舞起来，华医生和老董大伯看到我说话，都露出惊喜的神情。娘抹了一把眼泪，轻轻地握了一把我的手，说：“小智呀，你看到星星眨眼睛，娘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