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院中核桃树(散文)
在老家的地坑庄院里,长着一大两小三棵核桃树。大的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立于院子中央;另外两棵小的,则紧靠西边院墙,树干挺拔,枝叶婆娑。在我的童年时期,三棵核桃树就像家里人一样,陪我成长,给我欢乐,至今难忘。
一
儿时由于自己的小,看什么都大,不管是一座庄院还是一棵树。所以,那三棵核桃树尽管大小有差别,但在我眼里,它们都高不可攀,而且从我能记事起,到离开老家的十六七年中,它们的躯干和枝叶,在岁月的流逝中似乎始终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尽管它们不会对我嘘寒问暖,不会陪我走出庄院到处疯跑,但它们用四季变换的风景,用日夜葳蕤的枝叶,用挂满枝头的果实和我亲近,与我交流。位于院子中央那棵高20多米的核桃树,矗立在一片有黄土围墙的园子里,灰白色的树干上布满了纵纹。在它的树冠之下,长满艾蒿、车前子等各种杂草之外,还长着两棵梨树、一棵石榴树和一棵花椒树。而另外两棵紧靠西边院墙的核桃树,树龄明显要短的多,呈灰绿色的树干光滑而笔直,一棵靠近庄院大门,一棵紧挨我们居住的窑洞。
随着春回大地、天气变得愈来愈暖,核桃树光秃秃的枝丫开始苏醒,从枝头露出叶芽到长出绿中泛红的嫩叶,并开出一串串絮状的花挂满树枝。随着花絮逐渐脱落,落满院子,稚嫩如绿色玛瑙般的核桃,或单只或成双成对隐于绿叶之间,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分清哪是树叶哪是核桃。
从春天到夏天,庄院被三棵核桃树的绿荫覆盖着,也成了鸟儿们的乐园。一些鸟儿将此作为暂时歇息的驿站,如斑鸠、喜鹊、野鸽子、乌鸦等,它们留下或“喳—喳—”或“呱—呱—”的短暂歌声,便匆匆飞离树丛,飞出院子不知去了何处;而另一些鸟儿则将此作为休养生息的家园,比如麻雀、戴胜、北红尾鸲等,它们的窝就筑在院子里的墙洞中,戴胜充满节奏感的“咕咕—咕—”的叫声,北红尾鸲婉转复杂且具有穿透力的叫声,一个春天都在核桃树枝叶间回荡。
在我的记忆中,麻雀才是核桃树上的主人。虽然它们把窝建在墙洞里,但在春夏季天气良好时,夜晚它们更愿意住在树枝上。每到黄昏来临之际,麻雀们从四面八方纷纷归来,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上掀起一阵阵声浪,“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不绝于耳。我想不明白,从日出到日落,它们就离开一个白天,为啥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有时,被它们吵烦了,我就站在树下大喊一声,它们立即息声,整个院子瞬间归于宁静,但用不了一分钟,不知哪一只先打破了沉默,随之声浪渐起,其吵闹之声依旧,直到夜幕降临,才又归于沉寂。
二
核桃木尽管是不错的硬木材,但核桃树生长缓慢,成材一般得几十甚至上百年。人们种植核桃,主要还是为了它的果实。尤其是在那个吃喝贫乏的年代,核桃的成长过程,始终伴随着我们这些孩子们的童年。
记忆中,当核桃刚长出壳,核桃仁还处在一种半液体状态时,我们就开始摘核桃了。而这种活动都是避开大人们偷偷进行的。找来一根扁担,由大一点的小伙伴,对着低处挂满核桃的树枝一阵乱磕,就有一些核桃跌落地上。
这时的核桃皮与壳是紧粘在一起的,对我们来说这都不是啥问题,去皮的方法各种各样。有在布满裂纹的树干上磨的,有用小刀子削的,也有在天然沙岩的石碌碡上磨的。而我多采取最后一种方法,因为队上的碾麦场就在我家旁边,那里一年四季放着几个石碌碡。
贪玩的我们,享受着处理核桃皮的乐趣,当一个个核桃的绿皮被磨蚀干净,露出光滑的外壳之时,拿在手上就成了玩具,揣在兜里,随时可以拿出来向伙伴们炫耀,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与满足。而看看每个人的手,被核桃皮汁染上了一块块乌黑,怎么洗也洗不掉,成了被大人们惩罚斥责的“铁证”。
但什么也阻挡不住我们对吃的渴望,大人们只是可惜未成熟的核桃被糟蹋,所以也就不大深究。从核桃仁开始成形,吃起来有些许甜味,到基本长成有了油味,处在低处能用扁担磕打到的核桃所剩无几。对于高处的核桃,我们很少通过爬树去摘,因为爬树不仅危险,而且容易被大人发现。我们的办法是找一个废弃的牛轭,扔向核桃结的最繁密的树枝,往往每次能打下几个。
夏天天气的变化,有时也是获得核桃的机会。当刮大风或有暴风雨时,我们这些小孩操心的不是天气骤变可能带来的灾害,而是树上被风摇雨打落下的果实。每当风雨来临时,若是白天,我会爬在家里的窗台上,看着飘摇的核桃树,听着从那里传来的风涛声,想象着核桃落地的情景,心里是说不出的急切。每每风雨还未彻底停歇,就冲出屋子来到树下,每捡到一个核桃,就如获至宝般兴奋。风雨若发生在夜晚,我会听着屋外忽大忽小的风雨声,一夜辗转难眠,天快明时却沉入梦乡,往往错过机会,落在树下的核桃不是被其他小伙伴捡去就是被大人捡走。
吃核桃时间长了,发现三棵树上的核桃品质上存在差异。大树上的核桃较小,核桃仁夹在壳里不易取出,含油量也低;而两棵小树上的核桃大而壳薄,含油量高,吃起来油大,口感醇厚。在那个缺粮少油的年代,核桃被我们吃出了各种花样,而我最爱核桃与馍一块吃,一口馍一块核桃,那种满口油香至今难忘。
但也有对核桃不感兴趣的时候。记得有一年秋天,我得了感冒发烧,在炕上躺了几天,对啥吃的都提不起兴趣,祖母除了给我打搅团,还摘了些核桃让我吃,我砸开核桃吃了几块。核桃油大不易消化,致使我在发烧之上又加上了恶心。感冒发烧好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看见核桃就反胃。
三
小时候常听祖母说:“糜子上囤囤,核桃挨棍棍。”道出了核桃成熟收获的时节。所以,那时我就特别关注村上种植不多的糜子地里的动向。当人们拿着镰刀,奔向糜子地之时,就是我们一帮兄弟姐妹们在大人监督下卸核桃的时候。
选择一个秋高气爽、天气晴好的日子,早早准备好捡拾核桃的蒲篮、筛子、麻袋等物,并戴上草帽。随之,大一些的堂兄爬上核桃树,开始卸核桃了。故乡人将采摘核桃称作“卸”,形象而生动地道出了收获的过程。我印象中,在故乡采摘树上果实时,只有核桃和枣儿,是采取摇晃或磕打树枝这种相对比较“暴力”的方式。枣儿我就不说了,而核桃在外皮包裹下有着坚硬的壳,成熟后大都需借助外力使外皮脱掉,将它们从树上摇落,受落地碰撞之力,外皮就会自行破裂,也有个别需要人工剥离。
爬到树上的堂兄,站在一处树枝上,脚手并用开始摇晃,随之核桃如下冰雹般噼里啪啦落向地面。尽管戴着草帽,落下的核桃砸在头上还是微微有些疼痛。兴奋的我们哪还顾得了这些,争先恐后地将一个个满地滚动的核桃捡拾起来,放入准备好的容器里。一个树枝上的核桃卸完了,然后再换到另外一个树枝,就这样不大一会儿功夫,一棵树上的核桃就基本收获完毕,只剩下一些零星的核桃挂在树梢。然后,在收获另外两棵小树上的,大半上午就把三棵树上的核桃全部归拢到蒲篮、筛子等器物之中。
将三棵树上的核桃分成两摊,清理完核桃皮之后,由伯父用升子分到人头,各自将分到的核桃在庭院晒干,并予以贮藏。记忆中,祖母每年都要将晒干的核桃装入缝制的棉布口袋,放入大衣柜的衣物之中收藏起来,以备节日之用。
晒干后的核桃放在一起,翻动时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悦耳之声,常常令我们这些孩子们心驰神往,但平日里大人们轻易是不会把它们拿出来,让我们一饱口福的。记得祖母偶尔翻动衣柜时,从放核桃的袋子里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就立即吸引了我们。看着围在身边一个个期待的目光,祖母有时会破例拆开袋子,给我们每人拿出来一两个,让我们解解馋。然后,祖母又将袋子缝好放回原处。
这些核桃要留到过年时才派上用场。记得每到大年三十,老人要给来拜年磕头的人们礼物,这些礼物里除了少量的水果糖,就是核桃和枣儿。老人提前将这些礼物用围裙兜着,等人们磕头时,就抛撒向院子里的人群,那种争先恐后捡拾拜年礼物的情景,充满了温馨和喜悦。当然,一袋核桃的用途不仅于此,它有时可能是在饥饿状态下活命的指望。记得曾听祖母讲,三年自然灾害之际,远在外地工作的父亲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让祖母给他寄些核桃,以此来抵御饥饿的煎熬。
被收获了果实的核桃树,随着深秋的来临,树叶逐渐飘落,偶尔会落下一两个没有收尽的核桃,那些核桃吃起来更油更香,但那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好味道。等到树叶落尽,冬天来临,一场纷纷扬扬的冬雪,覆盖了光秃秃的枝丫,核桃树纵横交错着一副淡雅美丽的水墨画,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时光荏苒,老家的庄院在多年前就已不复存在。当然,那三棵核桃树也不知所终。时代的进步与变迁,使得物质丰富已今非昔比,身处都市,核桃这个昔日的稀罕物,一年四季市场里都有或新或陈的贩卖,吃核桃、玩核桃的兴趣已经索然。我们家的果品篮里,也常常放着一些个大壳薄的核桃,偶尔破开一两个,再也吃不出儿时的那种香甜滋味。
但它们却让我常常回忆起昔日老家庄院里浓阴如盖的那三棵核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