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你听,火在笑(散文)
一、灶膛火笑
腊月过半,灶膛里火舌舔锅,火苗哔哔啵啵,一天到晚呼呼作响的火舌,突然就点旺了一节人世间长久的集体欢腾。村坊的烟囱里整日咕嘟嘟地冒烟,糯米酒、年豆腐,年果子,就在一片火花和淡紫的烟里变出样子。
“浸箬叶,做龙床,烫皮巴子油亮亮,舀豆腐,费心肠,米酒黄黄年果香”。乱搭腔的歌谣是村坊里年的前奏。年,是张罗年货的心情,当然,并非每家每户都有丰厚的年货张罗。残疾的父亲带妻儿艰难地操持着一家杂货店,年关岁末,忙活着卖烟花爆竹,只得把我送回阿婆家。阿婆家田丰土厚,阿公是风水先生,结交甚广,人客众多,备起年货来也是不小的工程。
那些年,火钳在我手中笨拙地张合,一把把芦箕、杉簕推搡着进了灶膛,柴入灶膛,羞涩开放,预热完毕后嗤嗤地笑,火势旺起来,灶膛亮起来。我揉搡着通红火热的脸来回添柴,阿婆笑骂“妹崽,火辣毛柴冇烧头,炆酒蒸米果消得火嘞,要架松板柴。”阿婆把柴灰拨到灶膛两边,一捆松板柴伸进去架起来。不一会,干燥的松木开出一团团金灿灿的花来,火花翻滚跳跃。于是,黄元米粿憋不住送出溪黄柴灰水的浓香,裹了箬叶的龙床米果雄壮地蹬下灶台,酒甑冒出白气茫茫,豆腐浆也咕嘟嘟涌上了圆胖的泡……
小年开始炸年果子。禾草毛柴棍子柴,轮番上岗,灶膛喂得红亮,火笑得更欢了,阿婆的油豆腐在沸腾的油锅里舞动起来,白嫩嫩的方变成黄亮亮的圆。娇小的阿婆把眼眯成缝,她备年货素来与年辰光景扯上联系。“年豆腐要煎圆,年酒要蒸醇,来年的日子才有盼头……”她备好杯碟,筷子在油豆腐背上轻敲几下,挑出三个溜圆放在点了香烛的灶头神官前。
“灶神下凡,各路年神就位,年就丰饶了”。阿婆牵过木讷的我,在灶台前打拱作揖,我对着烛火拜着,别提多难为情了。
花烫皮、老鼠骨子、荸荠肉丸子、裹了芝麻的冲天炮、沾了芋头糊的豆角片,裹白糖的兰花根相继在油锅里尖叫。待捞出,阿婆便使唤阿公拨拉了各色油果子去大厅下烧香敬神。供养了天地,孩子也允许好好吃上一顿了。一阵“咔叽烤啮〞,油炸食品能量集聚,香脆劲爆,美了唇齿。可世间所有劲爆刺激的物什似乎都不适合细水长流过日子,孩子们多半消受不起这样的美食。年的夜晚来临,总会伴随上火的咳嗽声,低烧呓语,大人的斥责,还有梦里无边的赤焰。大人年年警告,上火的记忆也铭刻在心,可终究还是禁不住炸年果子的香脆。
一番忙碌,阁楼里的瓷缸、瓦罐、洋锡瓶就开始接受隆重的填塞,平日里空荡的碗柜、五斗橱也陆续收纳着热情的油腻。
灶膛里的竹片火、杉木火继续嘶嘶沥沥,不时来一阵嚯嚯之声。阿婆撩起耳背的方巾:“听!火在笑哩,火笑年客多哩,火笑年神欢。”阿婆眉眼闪烁,我突然在阿婆眼眸里看到无数盛景:亲戚们成群地来,欢笑着品论阿婆的年果子;各路神袛手扶神杖,相继走进村坊,走进各家门户,他们说笑吃飨,依依哦哦,胡子抖动,满嘴油香。
二、眉长入鬓的年
腊月二十九夜,阿婆脚底下放了火熜。火熜的草木灰下埋着木炭、木梓麸。阿婆勾头,用竹片在火熜钵里轻轻撬动,火线四面绽开,猩红红,热烘烘——她的年货终于备齐,闲了下来。一群孩子围过来,她搂最小的孙子入怀,唇腮翕动,吐出一个个动人的传说:
远古,村庄有一种猛兽叫夕。入冬,夕就进村坊猎食人和牲畜,先祖们只得拖儿带女躲到坳背的竹林里,竹林神秘,夕从不靠近那。一个灾荒,夕提前入村,村民们匆忙逃走,路上遇到一孩子蜷缩在在白茅丛里,奄奄一息。夕的嗷叫声穿彻山林,村民们自身难保,大家硬着心肠逃命。年迈的祖太婆脚踏出山坎又退回来,她看到这孩子脸色苍白,眉长入鬓。祖太婆摸摸他胸口,柔软温热!她决定带走孩子,扯下几块杉皮和树藤,裹起孩子,绑在背上,一路躲掩,进了竹林。
“北风呼呼,日头早早落岭。寒号鸟在林间长一声短一声叫。村民们,纷纷伐竹修棚,挂起红布,劈下竹节烧火取暖。孩子被祖太婆的米汤救醒。又吃了烤得白嫩焦黄的竹节虫,没几天便活泛起来,他问起祖太婆为何夕不来竹林,祖太婆揉搓着枯荷一般的手不知所云。孩子环顾林间,一堆堆竹子架成的篝火霍霍燃烧,鲜活的竹沥从竹青里汩汩渗出,突然‘啪啦’爆裂,他吓得一愣,若有所思。第二天一早,他唤醒村民:乡亲们,扯下红布,带上碎竹节,跟我回村庄吧!我有办法除夕了。村民们虽疑虑万千,但还是不少人拿出逃难的包裹跟孩子回村庄。
“腊月三十夜,也就是明天的日子,村民们遵照孩子的话扎堆燃起篝火,烘着半湿的碎竹节吃食取暖。子夜,只听有夕巨吼,孩子挺身而出:“我去把夕引来,看到夕,就往火堆里扔碎竹节。”来不及拉拽,孩子已飞奔去了村口,他躲在风水树边,看到穷凶极恶的夕叼着半只野猪,月光下,血迹蛇形延伸。孩子大声一喝:‘恶兽,跟我来受死吧!’说完风一般往村里跑。”
夕循声紧追,乡亲们看到凶煞的夕时,都懵了。这时,夕用它生猛尖利的角把孩子挑起,甩开。祖太婆听到孩子沉重的落地声,才回神指挥外围的壮年人与猛兽周旋,内围的村民拼命往火里扔竹节。干湿参半的竹节丢进熊熊的烈火里,纷纷爆裂,声震村庄!夕哀嚎着掉头狼奔鼠窜……
“夕吓跑了。房子和牲畜保下来,人们的命保下来。可那个拯救了整个村庄的孩子却永远倒在火堆旁——闭眼那一刻,正是正月初一凌晨,那孩子,名叫——年。”
阿婆讲到这里,戛然而止,噤若寒蝉。火熜里的猩红晦暗,燥热寂静。至于后来阿婆一长串的交代我都听得迷糊,大概就是过年要放炮仗不讲粗话、放年光、守岁之类的规矩。那晚我睁眼闭眼都是一堆宏大的篝火。我一夜无眠,那是记忆里第一个不眠夜,我真正意识到:年是一个巨大的日子。巨大的时刻里,竹节在火里绽放升腾。孩子在火堆旁绽放升腾。
腊月三十,兄弟姐妹们出奇地乖巧,虔诚地把米糊涂在柱子上,帮忙贴好红楹联,挂好红灯笼,端坐着围着八仙桌吃年夜饭——好似那个聪明勇敢的年在指引我们。放完炮仗,我们把所有的灯打开,闹哄哄跟着守夜。
这些年我都坚持守夜,所有人喜庆的表情在这一夜会肆意地流淌,我知道这是有源头没有尽头的欢乐。当12点的钟声敲响,我把祝福的短信群发出去。我的手机里也哔哔啵啵传回深长粲然的祝福,犹如春天深处的花开。开门,一片耀眼的烟花在苍穹之上绽开,一时眩晕。此刻封存在我眉眼深处的那堆篝火又出现了,尽管我知道阿婆那结合自己乡土和血脉的故事就改撰自一个普通古远的传说。但篝火,依然熊熊燃烧,竹节爆裂,虎虎生威,瘟神恶煞等不祥之气会在那一刻逃窜隐遁。而一个孩子,眉长入鬓的孩子,他躺在瀚墨色的夜空之下,一侧向着黑色的天际,一侧被火光照亮。
年轮碾过,我似乎在火里接通了天地古今。我感应到这集体扎根于大地之上的欢乐或许是历经过深重的疼痛。这普天同庆的合唱时分也不乏巨大的悲楚在暗处潜伏。
三、烟火里的秘密
十多年过去,烧火的妹子嫁入城市。
根据往年的经验,年夜饭订购火爆,因想着把娘家人接进城一起过年,国庆后就去大酒店订了年夜饭。腊月二十九日,夫君开车接了父母和阿婆,老人家八十大几了,坐在车上有些晕吐,依然兴致盎然看风景,慨叹如今的年辰好,少了过去的繁杂,年俗礼节都新式简办,交通发达可以天南海北旅游,走亲访友朝去暮归。又念叨阿公没福气,不多等几年……
晚餐,一家人围坐在包厢里,老太太在金黄的吊灯下略显拘谨,我们把菜夹到她碗里,她小声地说:“这城里的菜,还摆上花,真是好看阿!”她小口地尝了一遍菜肴。之后和声细语哄着曾外孙子吃东西,小家伙凑近老人说起悄悄话来。
年三十,小家伙抢过我的手机,戳着微信群里的红包和语音,手机里,索取福卡的语音奔走呼号:“谁有敬业福,666元的大红包向我招手?”“我集齐了五福,给你分个富强福?”“恓惶!这敬业福太难集了。”群里被马云的集福活动扯得团团转。
阿婆走进房间怏怏地问我。说小家伙昨晚说了去酒店吃大餐,能否取消酒店的年夜饭,我愕然半天,夫君推我一把:“听老太太的,就是……我们家没准备啥。”阿婆巴掌一拍,叫母亲一起拖出客房的行李包,打开一看,各种蔬菜年果子,还有分包装好的鸡鸭鱼肉。
阿婆和母亲把我牵到厨房。我的厨房里,砧板干燥,燃气灶好久没开火了,角落里的调味罐积了灰。老太太埋汰着拉开架势,教我剁肉揉面。我点起火,锅里温温吞吞冒起热气来。她颤悠悠地把热水加进大禾米粉里,母亲在桌面趁热分团,搓弄起来,力道灵巧,一条条韧劲十足又夹合完美的黄元米果出来了,阿婆又捏了鱼形、兔形、小猪形的各色米果,又蒸煮炆炸,捣腾各式年果子和菜肴。我问阿婆为何推了酒店的年夜饭。阿婆神秘地笑了:“酒店里的菜好看,但贵,不爽口。再说,一家人的骨血,都养在家中的烟火里,这些年,你们无论走多远,年节都回来亲我粘我,为啥?”
我一怔,多少年岁,亲人们通过人间烟火世代相传,通过年节里各种变幻升腾的火传达一家人的期许和愿景。亲人们把人间的爱和一生的心肝脾性融在火里,隔着铁,借着水和油,填进米谷菜蔬鱼肉里,植,又渗入各种民俗仪式里,食物植入了家人的肠胃,那些仪式和气味却植入了家人的心海深处,漫长岁月酝酿,从而开出思念与乡愁的花来。年,这天伦盛宴,它照着我这些年的悲欣离合,年轮碾过,我从闺中少女变成家庭主妇,将养一家的骨血,这重要节点,怎能不为家人点火启灶,慢火细工做年夜饭呢。
年夜饭,我点了两盏蜡烛放在灶台,火光在心形的玻璃杯里摇曳,备餐台的美味熠熠生辉,小家伙跑进来,眼里满是新奇,阿婆挪过来,从背后捧起孩子的手作揖:“拜年,拜年,拜到灶公前,我不要你的黄元米粿,我要你的压岁钱!”孩子咯咯笑着跟着一遍遍念,俏皮又庄重,末了,阿婆袖筒里一个系着中国结的红包滑下,滑到孩子的手心,拙朴而结实地躺着。燃气灶的火淅淅沥沥,阿婆扁了扁嘴说:“过年啦!有火光的地方,神和祖公都能感应到呢。听,火在笑哩!”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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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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