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回家的路 (小说)
一
夜,很安静,仿佛可以听到月华洒落的声音。
这样的夜晚,很适合一个人静静地思考,静静地享受时光美好。宋子平站在卧室的窗前,望着树下婆娑的树影,忽然就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沉浸在多年前的一个梦境里。
最近,他常常感到心力交瘁,便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太过劳累了。他遵从医生的建议,规律了作息时间,调换了工作,按时上下班,按时吃饭睡觉。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大约半年以后,状况有了明显好转。
这半年里,他明白了许多事情。比如,以前他不在家的时候,妻子杨欣欣其实也不在家,他没必要再为这事愧疚自责;他和杨欣欣没有精神世界的共鸣,只是各取所需才走到一起的。杨欣欣很少和他说一些推心置腹的话,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他又安慰自己,就这样吧,别再折腾了,折腾不起的。
现在,他下班早早做好饭,等来的大多是一个电话“你先吃吧,我晚点回家”。
杨欣欣回来的时候,他正端着一杯茶,在茉莉花的香味里回顾自己的半生,忽然间就感慨万千,于是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盼着杨欣欣回来,把心里的话对她倾诉一下,可当杨欣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却没了说话的欲望,只是走过去替她把包取下,关心地问,吃过饭了?
吃过了。杨欣欣头也不抬地一边换鞋一边回答。
他把一杯茶递给她,这是你上次去三峡买的,很清香。杨欣欣摆摆手,不喝,给我来杯咖啡。说话间就把自己扔进了沙发,伸手端过茶几上他洗好的一盘红提,一边往嘴里扔一边翻看着手机。宋子平有些不悦,杨欣欣似乎意识到什么,赶紧起身“嗯啊”两声,你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我听着呢。可她眼睛一分钟都不肯离开手机,嘴角还时不时露出笑意,可见心思完全是在手机里。
宋子平呆愣在那,目光里渐渐被一层说不清的阴影笼罩。他终于愿意承认他们之间的确存在着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她的世界他永远无法看清。他最近调整了工作,腾出一部分时间为的是想借此好好弥补一下妻子和女儿,多陪陪她们。不料杨欣欣不但不领情,反倒让她有了危机感,感受到了他迟暮之年的凄凉。她委屈地抱怨,子平,医生说你没病,你干嘛要退居二线?难道你是真有病瞒着我?你这一退,那些人也都跟着狗眼看人低,不肯再支持我的工作,这月的业绩下滑到历史最低。我还这么年轻,我们的女儿才八岁,我还没有攒够女儿的教育基金。
宋子平心生寒凉,他木然望向窗外,幽幽说道,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只希望自己平安活着,哪怕平凡,哪怕平淡。
杨欣欣嗤之以鼻,就你,甘愿平淡?那你就不会去巴结区长的女儿,然后和青梅竹马的爱人离婚。宋子平苦涩地一笑,可惜人生没有如果。那样你也就不会看不上我,也就不会有现在的烦恼。其实宋子平真正想说的是,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和萱萱分开了,只有萱萱才是真正爱他的。
慢慢地,宋子平习惯了独处,不再烦扰杨欣欣,一个人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大半天。
如此美好的夜晚,就像一把打开心扉的钥匙,一闭上眼睛,萱萱就微笑着出现在眼前,他的心立马像插上了翅膀,顺着记忆的藤蔓,慢慢走回到时光深处。偶尔杨欣欣翻身把手搭在他身上,也依然无法拽回他思念萱萱的心。
窗外,月光下的石榴树像披上了银白色的纱裙,似萱萱在轻歌曼舞。萱萱怕黑,却喜欢夜的宁静。萱萱说,子平哥哥,黑夜漫长,像海一样辽阔,也让人恐惧,但有你在,我就睡得踏实。宋子平把她揽在怀里,隔着厚厚的衣服他们也能感受到彼此狂热的心跳,久久不想分开。
这一刻并未停留太久,现实最终击垮了誓言,曾经的甜言蜜语成了过往云烟,烟云散开,什么都已不复存在。在结婚的第五个年头,宋子平心里有了不该有的东西,糊里糊涂陷入杨欣欣精心布置好的棋局中,他背叛了萱萱,和杨欣欣又组建了新的家庭。
二
一条黑影从窗前一跃而过,紧接着“啪”的一声传来,好像重物摔裂的落地声,顷刻间又消失了。宋子平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倾听。窗下似乎有轻微的响动,他轻轻从杨欣欣身下抽回胳膊,翻身下床,打开窗户,借着月光,他看到一条狗正可怜巴巴地望向他。杨欣欣睡意蒙眬地问,又是那只该死的猫把花盆打翻了吧?宋子平条件反射般地回头“嗯”了一声,接着又把目光落到那条狗身上。
是一条比格犬,很像他给萱萱买的那条。当年他去花鸟市场一眼就喜欢上比格犬憨态可掬的模样,他满心欢喜地选中一条带回家。它不吵不闹,却极有灵性,被萱萱驯养得聪明又可爱,萱萱给它取名果果,从此,它就像影子一样不离萱萱左右。
怎么可能,从五里村到这里至少二十多公里,它怎么找到这里的?狐疑驱使着他来到屋外。他蹲下身子看清了比格犬脖子上的牌牌,上面确实写着果果的名字和萱萱的电话号码。他惊讶不已,掏出手机就要给萱萱打电话,果果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条前腿“嗖”一下扑到宋子平胸前。宋子平猝不及防,手机掉落到地上。等他捡起手机,果果又麻利地用嘴拽着他的衣角往车库方向走,宋子平纳闷,它想干嘛?他欲想挣脱,果果就咬得越紧。他轻轻拍打果果的头,听话,放开,放开,我自己走。果果抬头看了看他,那眼神里的温柔像极了萱萱,它发觉宋子平不高兴了,愧疚地一张嘴,宋子平转身就往回走。果果发觉被骗,回身灵巧一跃,又从后背咬住他的衣服任性地再次往前拖。
宋子平猛然想到一件事。那是他们离婚前一年,萱萱在偏房做饭,儿子雨涛在一旁玩耍,不小心把暖瓶碰翻了,那是刚沏满的一壶开水。两岁的雨涛还穿着开裆裤,脚下一滑,屁股就坐在热水里了,他像突然被谁使劲拧了一把,“哇哇”大哭不止。萱萱回过头,看见躺在地上的暖瓶,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抱起他就去水龙头下降温。小雨涛越哭声音越大,直到把萱萱的心给哭疼了,看着满脸是泪的雨涛,萱萱乱了方寸,一时惶然无主,早已忘记炉灶上咕嘟咕嘟冒泡的一锅炖肉,拔腿就往诊所跑。
宋子平下班回家,习惯性地喊了两声,萱萱,萱萱,无人应答。他想,大门敞着,应该走不远的。他进屋顺手拿起一张报纸看起当天的新闻。
果果在门口发出“嗷嗷”的叫声,他没理会,就用前爪扒开一条缝钻进来,张着嘴走到他身边,咬住衣角就往外拖,一直把他拖到偏房才松开。宋子平立刻闻到一股煳味,他赶忙走到炉灶边关火,端起一盆水就倒进烧干的锅里,一股更加刺鼻的煳味立即蔓延开来,锅底浓烟滚滚,屋内烟雾缭绕。等萱萱回家,宋子平跟她一说,萱萱张大嘴巴,深感后怕不已。她抱着果果亲个没完。果果乖乖接受主人的爱抚,萱萱眼里有了泪滴,啪嗒啪嗒滴落在果果头上。
三
宋子平心里起伏不定,他担心等杨欣欣反应过来会满世界找他,直至找到为止。他又担心萱萱真出什么事了,恨不能马上就能看见她。
宋子平心想,杨欣欣一定会去查监控,然后认出果果,凭她的能力找到萱萱,大闹一场。宋子平想想都觉得累,他不想再生什么意外,只想安静地生活。这样想着,车速不自觉就减慢了下来。果果马上感觉出事情有变,哀哀地看着他,似在责备,又似哀求。宋子平心里矛盾重重,一种复杂和深切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迟疑了几分钟,最终又加速向前行驶。
果果又安静了,两腿伏在车窗玻璃前,一眼不眨地看着车子向郊外驶去。
宋子平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可能发生的事。在他心里,萱萱一直属于那种柔柔弱弱,胆小怕事,且需要男人保护的女人。
他永远忘不了他们从民政局出来的那一幕,每人手里一本崭新的离婚证书。萱萱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目光里全是哀怨。他心虚地低下头,那天,尽管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却怎么都直不起腰与萱萱的目光对视。直到离开,他都没敢再看萱萱一眼。那一刻,他才明白,内心是多么舍不得离开萱萱。他也从未想过要离婚,恰恰相反,他一直想给萱萱更好的生活,却不知怎么就走向了背道而驰的道路。
他一直低着头,说出来的话也有气无力,萱萱,今后你不用为钱发愁,好好照顾儿子,我会按时打给你的。萱萱早已泪流满面,子平哥哥,你知道吗?每当夕阳满天,我就已做好了饭,然后站在门口等你回来,和你一起披着晚霞走进家门,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刻。可突然的一天,你没有回来,我就在门口等了你一夜。你清晨回家,看到在石头上睡着的我,轻轻把我摇醒,我睁眼发现躺在你温暖的怀里,你知道我有多幸福吗!
宋子平常常感到不可思议,他和杨欣欣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可留待回忆的却是寥寥无几,他们的过往,就像踩在沙滩上的脚印,随着潮水的褪去,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与之相反,他和萱萱在一起还不到五年,但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却历历在目,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越来越清晰了。他常常淹没在往事里不能自拔,细心而贪恋地品味着岁月里的每一个细节。回旋耳畔的那声“子平哥哥”常常让他脸红心跳,陪他度过无数难熬的夜晚。可一旦记忆的闸门被关闭,他顿觉天地间黯然失色,毫无生气可言。很多时候,他闭着眼睛不愿醒来,希望只有黑夜,而没有白天。
宋子平心里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结。萱萱为何要搬离市中心,来到这个偏僻又贫穷的小村庄。如果是为了躲避他,她大可再去另一个城市生活,这些年他打给她的钱足可以在中国的任何一座城市买一套像样的楼房。
宋子平早就知道萱萱在五里村购置了一块地皮,建了房子,却一次也没来过。有好几次路过,也仅仅是把车停在远处呆望了几分钟就匆匆离开了。
一路的翻江倒海,萱萱眉眼带笑的温柔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直到五里村的村碑出现在视野中。宋子平打开车门,果果心有灵犀,轻轻一跃跳下车,在前面狂奔起来,宋子平紧跟其后,七拐八拐就来到村后的一座院落前。
打开门以后,宋子平惊呆了,这哪是一个农村小院,名副其实的农场啊!放眼望去,足足有五六十亩地。进门的通道两侧是玉米的天空,玉米棒子金色的发丝在夜幕下随风飘荡,像一个个可爱的娃娃在向他招手致意。
再往前走,一棵棵造型别致的金钱榆散落在每个拐角处,像衣着鲜亮的礼仪小姐,迎风弯腰问候,令人赏心悦目。宋子平越看越爱看,不禁陶醉其中。
天空很蓝,星星很低,整个农场被星光环抱,宋子平忍不住惊呼,太美了!他不知自己多久没被感动过了,被露水打湿的裤脚,丝丝清凉穿透内心,带走所有烦恼,令他神清气爽起来。
果果回过头拽他,宋子平这才想起来这儿的目的,于是加快脚步向房屋走去。
四
萱萱十分惊讶地说,子平哥哥,这半夜三更的,你怎么来了?
屋内没有开灯,萱萱窝在月光洒落的窗前,头发凌乱,被月光清洗后的面容更加苍白。
一声子平哥哥,又把他拉回从前,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就像他们还是一家人,又像是从未是一家人过。
他很是担忧地望着萱萱,你怎么了,听上去你很虚弱,是哪里不舒服吗?赶紧去医院吧。
萱萱说没事,只是腿摔伤,肌肉肿胀,伤口处敷着冰块,等天亮大概就没事了。
五年没见,竟如昨天才分开。是时间冲淡了一切,化解了所有恩怨?还是那刻骨铭心的爱包容了一切?宋子平不得而知。
同样宋子平的出现,也让萱萱莫名地欢喜。但她极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可脸上泛起的红晕还是被宋子平捕捉到了。因为这个瞬间,宋子平的心里又泛起波澜,他多想去抱抱眼前这个让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可他不敢,这时候他想起书里看到的一句话“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
萱萱坐直身子,用手指理顺乱糟糟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简单的马尾。盖在她身上的白色毛毯滑落,露出一件荷色体恤,衬托着她精致的五官。她的举止还是如从前那样优雅,尽管她已50岁,在宋子平看来,却是比小她12岁的杨欣欣还要耐看。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美,杨欣欣身上总是挂着一些带有身份的标识,名牌包包,品牌服饰,把她装扮得不可一世,盛气凌人,但包裹在里面的一颗心却是无比脆弱,敏感而多疑。而萱萱所表现出的淡定与从容则是与生俱来,她简单,宽厚,淳朴,即便和你吵架,也是毫无心机。
时隔多年,萱萱依旧让宋子平觉得新鲜,就像第一次遇见她。
那是一个夏天,宋子平穿着一身发白的蓝色学生装经过村口的独木桥去上学,刚走到桥对面,只见一辆警车呼啸着从北往南疾驰而去,车屁股后面扬起的尘土里有一个女孩追着哭喊,爹,娘,……
等尘埃落定,警车不见了踪影,女孩也停止了哭喊,面如死灰地走到河边。宋子平怕女孩轻生,就悄悄躲在树后。
过了许久,宋子评估摸着快要迟到了,见女孩还是坐着没动,就忍不住走上前,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假装问路,哎,同学,你的校服和我一样,你也在林丰一中上学吗?我不认得路,我们能一块走吗?
女孩慌忙抹干眼泪,抬头看了看宋子平,用沙哑的嗓音问,你是新转来的吗?宋子平看着女孩,忘了回答。女孩满脸阴云,心事重重,却依然无法阻挡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透出来的美丽。女孩再次问她,你是刚转学的吗?宋子平收回目光,尴尬地笑笑,是。

鸟儿的小说总能让人思索些什么,真棒!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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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